长玉原本预备着与陆嚣在佛堂里过一夜,第二日就启程下山,问询明昭帝的去向。
一夜风雨无话,陆嚣原本说撑着守夜,可后半夜不知不觉就睡了。倒是长玉,原本就是假寐,听见身边陆嚣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之后,便更清醒了许多。
第二天天将明之时,长玉便去推身边熟睡不醒的陆嚣。
推了一下,陆嚣眉紧锁,眼睛闭着,一声不吭躺在那儿。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的佛堂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天光。
昨日奔波,陆嚣身上又带着伤,长玉想着他可能困倦,又忖度此时时辰应当还早,便收了手没再叫他,想着容他再休息休息,等天色大亮之后再下山也不迟。
可等到天大亮之后,一推身旁的陆嚣,仍旧是睡死了一样。
长玉蹙眉,心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赶紧探手往陆嚣的额头上一摸。
果然,额头上是滚烫。
长玉伸手去拍他的脸,轻声直喊道:“陆嚣,陆嚣,醒醒!别睡!”
一直拍了好几下,陆嚣才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直愣愣瞧着长玉,过了好半天,方才探出手握住长玉的手腕,哑着嗓子道:“……怎么,怎么有好几个你的影子。”
长玉蹙眉,探手又摸了摸他脖子下,触手之处扎手的烫,连忙道:“你身上烫得跟火炉子一样,你在这儿躺着别动,我出去给你寻点儿水过来。”
陆嚣人已经烧得有几分迷糊了,听见长玉的话,愣愣点了几下头。
“撑着别睡,知道吗?若是睡昏过去没了意识就不好了。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长玉蹙眉,将身旁垫在地上的一些干草往陆嚣身上扑了一些,又将自己外头穿的一件袄子脱下来替,替陆嚣盖上。
佛堂的佛案上摆着一些破旧的瓢碗,长玉想了一下,拿了几个出去,想着用这些盛些水拿回来。
附近都是荒山野岭,长玉也不敢独自一人往太远的地方去探看水源,只好在佛堂寺庙附近找了一圈。
找一圈回来未曾发现有水,想着情势紧迫,只得在佛堂近处地上的坑洼里,取了些雨水放在容器里,带着水回了佛堂内。
陆嚣迷迷糊糊地囔囔:“我身上好冷……”说着,就要把身上盖的衣服往上面拉。
长玉赶紧上前,把盛了清水的碗放在身边,伸手往他脸上一摸,蹙眉道:“浑身上下滚烫的,你是烧糊涂了。”说着按住陆嚣要掀衣服的手。
陆嚣满脸通红,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长玉跪坐在她身边,刚想从身上摸一块手帕下来浸湿了给陆嚣冷敷,可探手往胸前口袋里头一掏,空的,这才想起贴身的手帕昨天已经给陆嚣擦了伤口扔了,现在浑身上下没一块能拿下来用的。
她赶紧身后往陆嚣的腰上摸。
陆嚣人还迷糊着,可是长玉的手一往他身上摸过来,立马就好像清醒了一些,挣着脖子像是要起来,按着长玉的手,哼哼唧唧反抗道:“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啊?”
长玉将手抽出来,往陆嚣的手背上一拍,厉声道:“你动什么动,我不对你做什么!”
陆嚣烧得迷迷糊糊的,这儿什么规矩尊卑都忘了,有什么就说出什么,委屈道:“你不对做什么,你怎么在我身上乱摸?”
“你浑身烧得跟个火炉子一样,我身上能用来浸湿了冷敷的帕子没了,在你身上找把短刀,从身上衣服撕一块布下来用作给你冷敷的帕子!”长玉无奈了。
陆嚣囔囔道:“短刀不在腰上,短刀绑在靴子上……”
长玉一听,赶紧往他靴子上找,果然上头绑着一把短刀。
她把短刀拔.出来,将自己的衣袖一扯,豁然一声划开,接着就撕下一块布来扔进水里浸湿了拧干,小心放置在陆嚣的额头上。
“怎么样?舒服一点儿没有?”长玉替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袄子。
陆嚣头上顶着冷敷的布,昏昏沉沉半眯着眼,“嗯……”
长玉见他冷敷过后脸色缓和一些,心里方才稍稍放心一些。
陆嚣迷迷糊糊一阵,又说:“我渴……”
长玉一怔,赶紧起身道:“你等等,我出去给你找点儿干净的水过来。”说着起身,又捧着器皿出了门,从门外盛了些澄清的雨水进来,扶着陆嚣卧身起来,喝了一点儿水。
陆嚣喝了一点水,方觉心里那一股燥热好像压下去一些,方才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道:“我原本以为这回是我救你了,没想到自己这么不中用……”
长玉垂眸,瞧着他病中神色,淡淡笑了笑,道:“你原本就救了我,骊县当中,若不是你,只怕我真的就殒命了。”
陆嚣眉眼耷拉,瓮声瓮气道:“不是,我原本想说,这回救了你以后,往后你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以后……”
长玉心中一动,半天才静静道:“以后……怎么?”
隔了好半天,方才听见陆嚣闷声道:“以后我见着你,就不会这么提心吊胆了。”
长玉一怔,“提心吊胆做什么?你很怕我?”
陆嚣闷声:“不是……只是往先在盛京宫里的时候,每次见着你,你都好像冷冷的。初见你那回你肯定对我印象不好,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所以每回见你找你,我都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哪儿做错了,又惹了你不高兴了,那又该怎么办?”
“我没有。”长玉矢口否认,可是又觉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回想往先在盛京宫里的时候,确实也如陆嚣话中所说,每次见他,长玉不是板着脸,就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陆嚣定定瞧着长玉道:“你有,我又不傻,我瞧得出来。”他垂眸下去,闷闷道,“我本来想着这回救了你,往后在你跟前说话,总能直起腰杆了,没想到我自己这么没出息,又把人情给你还回来了……”
长玉瞧着他满脸的懊恼,又不好说什么,哑口无言半天,终于抬眸瞧着陆嚣,拧眉道:“你救我,就为了让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嚣一怔,没吭声,低着头无精打采的。
长玉瞧了他半天,突然却笑了:“好吧,我承认,往先在宫里,我确实觉得你这人傻气得很。”
陆嚣撑着自己慢慢坐起身来,幽怨地盯着长玉:“看吧,我就说。”
长玉又是一笑,“傻有什么不好?傻人没心眼,实诚,好打交道,比宫里的人不知道强了多少。”
陆嚣立马摇头道:“那怎么行?我要是傻,怎么配得上……”话说到关口,陆嚣才察觉自己僭越了,脸一红,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扭开脸不瞧长玉。
长玉跪坐在他身旁,垂眸静了静,伸手戳了一下陆嚣的手臂,道:“行了,你别装了,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儿,难道还瞧不出来么?”
陆嚣浑身上下绷紧,怔怔一回头来,不可置信瞧着长玉。
长玉更觉好笑了,笑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不知道你想什么吗?掩耳盗铃么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心里明白得很。”她眉眼轻翘,脸上神色和煦如春风,很认真地瞧了一阵面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少年人,“陆嚣,我知道你喜欢我。”
陆嚣慌乱起来,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面红耳赤了半天:“我、我……”
长玉想起这一段时间,少年人在身边的陪伴,也不由得笑了笑,“我不该知道?”
藏在心里的心思在陡然之间被对方道破,陆嚣手忙脚乱到极致,骤然便生出一股理直气壮来,声音也拔高了一些,理直气壮似的说:“这、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你怎么能比我先开口?”
一番话冲出来,倒像是长玉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长玉听这话摇摇头,是又气又好笑:“等你开口?你看你这样子,我等你主动先开口只怕是要等到八百年以后了。”
陆嚣像个被扎泄了气的皮球,蔫蔫道:“我想了好多如何开口的话,叫你一搅和,我都白想这么久了……”
长玉不由自主就笑起来,伸手拍拍陆嚣的肩膀,“那真是对不起。”
陆嚣垂头丧气了好一阵,才捏了捏拳头,抬起头来,心里直打鼓问长玉道:“那……你呢?”
他这么反问回来,长玉倒也有些吞吐,只觉脸颊上爬上来一丝烫。
陆嚣定定瞧着她,咬紧了牙关,面容神色像是在等着什么生死判决一样,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长玉静默了很久。
陆嚣屏息凝神也瞧了她很久。
而后,长玉抬起了头,轻轻伸出冰冷的双手,握住陆嚣滚烫的手。
“我知道,这段时间来,你为我做了许多、也一直陪着我,你对我的心意,我很是明白。”长玉轻声道。
陆嚣的放在长玉掌心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很轻地“嗯”了一声,将头低了下去。
“这段时间里,你对我的心意,我一一都接受了,也有求于你。”长玉睫羽搭落下来,想起这段时日陆嚣在身边的桩桩件件,嘴角不由得便轻轻扬起,“我都接受了你这些心意,若是不喜欢你,岂不是那种把人吊在身边利用的小人了?陆嚣,我薛长玉虽然生长在深宫里,见惯了那些利用买卖,可是,我若是不喜欢一个人,绝不会一边接受他的示好,又一边对他态度模棱两可、对答复闭口不谈。所以,我既然接受了你的示好,就是在回答……我也是。”
长玉说话声音不大,可是每一句话里都透露着坚定。
陆嚣被捏在长玉手心里的手骤然一颤,他整个人猛然抬起头来,瞧着长玉,一双乌黑的瞳仁里光芒一瞬闪过。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便翻涌起一阵狂喜。
少年人的面孔藏不住心事,立即,眉梢眼角上都跳动着喜悦之情,他欣喜笑着,反手紧紧握住长玉的手,清亮的眼底倒影着长玉的身影:“真的?你别骗我!”
长玉佯装怒意,把脸一沉,将手从陆嚣的手里抽出来:“谁骗你了?不信拉倒。”
“别!别!我信!我信!”陆嚣慌忙去抓长玉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脸上的笑都要溢出来了,急匆匆道,“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长玉瞧着陆嚣捏着自己的手,也乐了,脸上没绷住,噗嗤一笑挑眉道:“你身上的病好了?这么快活?”
陆嚣脸上原先挂着的病容也叫这一阵笑冲散了不少,抓着长玉的手不放,说:“我一听这个病立马就好了!”
长玉别过脸,无可奈何笑一声,“瞎说。”
“真的!发誓!”陆嚣立马比了三根手指出来,满脸认真。
长玉赶紧伸手把他的手拉下来,“好了,你傻不傻,我开玩笑的。”说着,脸上笑容淡淡,“其实我这个人,最是容易,谁对我好,我对谁好,从前以后都是这样。陆嚣,我知道你对我真心诚意,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去好好正视,也不能避之不答。你这样傻的人,宫里太少太少了,要是错过了,从今往后又该到哪里找你这样的人呢?盛京宫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盘根错节的复杂,可只有你,简单直爽,叫我能真心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半截式写作,还没写完这节,大家将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