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帝姬离开甘泉宫之后,碧丝便留在安贵嫔身边守着。
一直瞧着安贵嫔像是已经睡熟无恙了,碧丝才心底才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离开内殿,去院子外透透气。
转了半晌,冷风才把她的神志吹清醒了一些。于是回身冲着西偏殿回去。
担心吵醒安贵嫔,碧丝的脚步放得格外的轻。
她刚轻手轻脚行到门前,却发觉安贵嫔躺着的宫室当中重新点燃了灯火。
离开之前,她亲手把烛灯掐灭了的。
碧丝料想着些许是别的上夜宫女将灯点着了,她怕这光让安贵嫔睡不好,便轻声踏进殿中,想进去把灯给重新吹灭。
昏暗的殿内点着安神香,闻上去叫人脑袋昏沉。
碧丝前脚刚要转过隔断内外殿的紫檀木屏风,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
“……看来留着你这条命这么多年,也不是一无是处。”
碧丝心中猛然一陷,刹那之间把伸出去的那只脚迅速收了回来,捂着嘴不出声隐身在屏风之后。
“娘娘说了,今夜十九皇子的事情,算你机灵。也是碰巧叫九帝姬先撞见福娘的尸身,咱们以退为进,率先把罪责包揽在自己身上,反倒是洗脱了嫌疑,叫陆氏吃了一亏。只是没想到,你对自己下手倒还真狠,若那一下真撞死在了坤宁宫正殿上,可怜九帝姬从今往后就是个没娘的了……”
碧丝隐在屏风背后,一颗心咚咚地跳。
耳边宫室里这声音,她越听越觉得耳熟。
碧丝镇定下心神,使劲在脑海深处翻阅过一张张面孔。
宫室里的女人仍在沉静说话:“福娘的事情,娘娘已经料理干净了,知道的人和相干的人,也都已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没人会知道福娘找到过你,也没人再会知道。这段时日,别的你便不用再想了。你有意为娘娘效力,娘娘不会不看顾九帝姬一场的,何况这上奉贤殿的事情,到底未曾尘埃落定。”
“安娘啊安娘,还当真是那句老话,这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一声……”
碧丝的脑海里闪过一线光亮。
她骤然瞳孔缩紧,眼神里浮现出一抹惶恐的神色。
兰姑。
魏皇后身边的兰姑。
兰姑的话音里淡淡含了一丝笑:“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这能一口咬死人的好狗,从来不叫一声。贵嫔藏锋显拙扮聋子这一出,倒真是演得比谁都像,狠下心来,也能比别旁的人都绝些。今日坤宁殿下贵嫔那一撞,倒真叫我想起当初你我与竹娘一起替娘娘办差时,咱们三个一同跪在坤宁宫下,三人当中却只有你能下去狠心,一口灌了那碗哑药,得了这服侍陛下的出头日。”
屋子当中传来几声脚步声。
碧丝隐在屏风后,刹那之间想要找地方藏身住。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不清,一颗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夜在坤宁宫正殿上,陆淑妃言辞切切时,她一度不信,甚至曾回想起历史上武后弑杀亲女污蔑王皇后旧案。
可却没过安贵嫔会是真正的主谋。
她在甘泉宫也有一段日子,安贵嫔是如何的人她不是不知,今夜的事情凶险如此,她压根丝毫没有怀疑过是安贵嫔为凶。
碧丝越想越觉得心里一阵森寒。
安贵嫔显拙藏锋,装聋作哑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骗过去,魏皇后不动声色之间,轻飘飘便能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在这场交锋中以退为进,压制淑妃于无形当中。
她究竟是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
屋内兰姑的脚步却停了。
接着,内阁里桌子上好像摆了什么东西上去,“咚”的轻轻一声。
兰姑声音沉静:“这碗保胎药,是皇后娘娘亲自吩咐我带给贵嫔的。贵嫔喝了以后好生歇息,稳当着些,趁着陛下还能记得你一两分的时候,把这孩子好好替皇后娘娘生下来。最好,是个皇子。另外这段时日,昭阳宫虽在禁足,你也得警醒防备着些,别叫陆氏把宫里的新人送上沐宸殿后,倒叫你连一丝位置都无了。娘娘不留无用之人,贵嫔懂得的。”
兰姑最后,沉沉笑了一声:“九帝姬和亲与否,全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安贵嫔千万记得,忠心,才是保住自己和帝姬的法子。”
碧丝屏息凝神,心里如同有一面鼓在捶,她不动声色往着屏风旁的花瓶架子后面退。
倒退时,一不小心碰到一旁垂落的珠帘。
珠帘发出微微的响动声。
兰姑刚走到屏风边不远处,听见这声动静,瞳眸当中寒光凛冽。
碧丝心中一紧,连忙咬牙叫自己镇定下去。
兰姑的脚步声在朝着外殿不断逼近。
碧丝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缩在架子背后,再不发出一丝声响。
她压着狂跳的心,寂静当中,听见兰姑的脚步再不断朝着架子处行来。
只差几步,绕过屏风,兰姑就能抓着在背后偷听到谈话的她。
碧丝的心几欲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可是兰姑没有在过来查看,她只是在架子前驻足了片刻,少时便转身,脚步冲着前殿的方向走去了。
那一片刻间,碧丝的背后瞬间就叫一层猛然的冷汗浸湿。
她像个废人一样整个人瘫软着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抬手擦汗之间,她想,得叫九帝姬知道这件事。
遂起身,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惨白着脸往殿门外绕出去。
碧丝刚行到西偏殿的门边,抬脚还没跨出西偏殿的门槛,门后便传来一声悠悠然的女人问话——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寂夜明灭的灯火里,兰姑的脸从门后深浓的黑暗中显山露水而出,那张深宫妇人的面容上带着得体合宜的亲切微笑。
碧丝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瞳仁骤然缩紧。
兰姑微笑着瞧着她。
随即,兰姑身后隐在夜色当中的宫人,也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碧丝只觉得嗓子里的尖叫随时都会喷薄而出,求生地本能叫她颤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
退一步,却撞在一堵肉墙上。
碧丝惶惶回头,却发觉返回西偏殿的路也已经被人阻断了。
“救……”
碧丝喉头的话没有说完。
兰姑已经站在她身前,抬起手来,狠狠掐住了她脆弱的脖子。
碧丝的瞳仁在极度的恐惧当中微微颤动起来,瞳孔最深处,刻着兰姑那张阴沉铁青的脸。
甘泉宫静谧的夜色当中,一个小宫女躲在西偏殿回廊的树丛背后,睁大了惊恐的双瞳,眼睁睁瞧着兰姑一行人推搡着被堵住嘴呜咽着的碧丝,离开了甘泉宫的宫门,消失在盛京宫深浓的夜色里。
*
皇太后的马车原本在京郊行宫之内,可宫中的人传了话出去,道薛长忆犯病不好了起来,皇太后便立时将回宫的日子从三日之后提到了第二天早晨。
魏皇后的人连夜传来了话过来,第二日早晨不必再向坤宁宫请安,众妃嫔与皇女皇子一同前往慈宁宫,恭迎太后仪仗回宫。
一整夜瓢泼大雨洗刷在三百里盛京宫延绵的宫墙之上。
长玉听了一整夜檐角滴滴答答的雨声,辗转反侧,就如同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蒙蒙亮,长玉便唤了燕草进来服侍梳妆。
燕草站在长玉身后,细细梳理着头发上的打结处,声音有些担忧:“主子,这会儿都已经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怎么碧丝还瞧不见人影?”
长玉从梳妆盒里取了一枚凤仙花簪子,伸手轻轻推进鬓边:“许是母妃那儿事情没办妥,过儿派人过去传话一声,叫她早些回来,别叫旁人多说闲话。”
燕草拢眉,淡声道:“主子,不知奴婢这心怎么老是跳得惶惶的……”
长玉拢了拢袖,站起身来,望了一眼摘星阁门外依旧阴翳的天色。
她回首按住燕草的手:“多想了,这会儿先过去慈宁宫,等着太后娘娘仪仗回来。”
燕草拧着眉,面容依旧有些愁容,称了一声“是”。
前去慈宁的轿子已经传好,长玉出摘星阁大门的时候,瞧了一眼斜对面的揽月阁。
揽月阁的大门恰时正打开,里头一身素丽装束的薛长敏由侍女冰翘搀扶着,行动缓慢地走了出来。
薛长敏走得极慢,还有些微微跛脚,像是腿上受了伤。
行至门前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对面的长玉主仆。
长玉触及到长敏目光,立时欠了欠身,瞧着长敏微微一笑。
只是怔了怔,薛长敏的眸子便立时冷了下来,森寒瞥过长玉的脸,便转身慢慢朝着自己的轿子处行远了。
长玉也上了轿。
只是薛长敏行在前,她不得已只能跟在后面。
昨日坤宁宫正殿上闹得这样不愉快,长玉这段时日都不想再与薛长敏有何瓜葛来往了,更不想随着薛长敏一道走进慈宁宫。她撩开一角轿帘,低声道:“叫他们脚程都快着些,别跟在八帝姬身后走。”
燕草附耳听了,赶紧点了点头,匆匆吩咐抬轿的小太监:“都快着些!主子赶时辰!”
太监们闻言,赶紧加快了脚程,抬着长玉的小轿匆匆往前行。
眼瞧着就要超过薛长敏的轿子。
却不知为何,煞时之间,薛长敏的轿子轿子就像是故意地一般,偏生就要挡在长玉的路前,生生把她的轿子压在自己后面。
燕草瞧着前边拦路的薛长敏,回眸冲着轿帘内的长玉蹙眉道:“主子,您瞧这……”
长玉不动声色,打起一角轿帘,瞧了一眼挡在前头的薛长敏。
“不必理会,右边绕过去。”
燕草瞧了一眼薛长敏的轿子,点了点头:“是。”说着,吩咐太监往右绕。
二人前行往慈宁宫去的这条宫道很是宽敞,能够同时并行三两宽阔的马车。
可无论长玉在身后怎么绕,薛长敏就像是故意要恶心她一样,偏生就是要堵着她的去路。
一来二去,超是没超过去,反倒是快要超过去的时候,薛长敏的轿子故意撞过来。长玉的轿子避让不及,一时之间狠狠往一边偏去,差点就撞翻在宫道上。
长玉坐在轿子里被猛地一震,赶紧扶住轿子的两壁,方才不至于被摔出去。
燕草吓了一跳,“主子可有无要紧!?”
长玉压着心里的火气,不动声色,“没事。”
“那,咱们还过不过八帝姬那轿子了?”燕草低声询问道。
长玉垂眸,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自语嘲讽了一声,“台面上争不了高低,就专做这些没出息的事。”
燕草一时没敢做声。
半晌,方听见长玉冷然道:“不必了,今日给慈宁宫请安,别闹出些旁的事情叫太后心烦。她既然喜欢在这些地方争输赢,就让她高兴高兴。”
燕草抬眸,小心翼翼瞧了一眼长玉的脸色,方垂眸道了一声“是”。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便快到了慈宁宫前不远处的长桥。
长玉一路跟在薛长敏身后,压着心绪不动声色。
可即使长玉已经忍让,薛长敏却依旧没有放过的意思。甚至,更加大张旗鼓地撞长玉的轿子。
薛长敏抬轿的人比长玉多一倍,撞过来,长玉这四个抬轿子的小太监自然承受不住。
长玉扶着轿子内壁,阴沉着脸,不动声色坐在晃荡的轿中。
并行之时,薛长敏撩开了轿子的垂帘。
薛长敏瞧着长玉,笑了一声,撞完轿子就匆匆往着桥上先行而去。
燕草也气愤起来:“主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轿帘猎猎翻飞,长玉瞧着窗外的燕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身侧飞快过去一抬八抬大轿。
长玉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轿子是谁的,便听见身边燕草惊呼一声。
紧接着,前方不远处长桥附近传来薛长敏惊恐的一声尖锐叫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重物落水溅起的巨大水花声。
“——救!救我!救我!!”
长玉听清那是薛长敏的呼救声。倏然拢眉,“怎么回事?”
燕草跟在脚边往前步履匆匆前行,慌忙颤声道:“是八帝姬的轿子……落水了!”
长玉心中一惊,忙不迭打起轿帘一角。
不远处桥上停着那辆刚才匆匆掠过身旁的八抬大轿。
桥上已经乱成一团,桥的一侧栏杆已经被撞得支离破碎。
而长桥之下,薛长敏的轿子就浮在水上。
“快上去!”长玉赶紧吩咐道。
轿子赶紧上了桥面上,长玉喊了一声下轿,便急急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桥下水不深,堪堪过胸口而已,可薛长敏骤然受惊,却忘了站起来,一个劲地在冰冷的水中挣扎扑腾着。
薛长敏的侍女冰翘手忙脚乱地破口大骂:“一帮蠢货!快、快将八帝姬救起来啊!”
同落水的那几个小太监这才慌里慌张地扑身过去,架着薛长敏的手脚把她从水里捞上来。
冰翘一边给主子披上自己的披风,一边回眸冲着那八抬大轿抬轿的小太监们尖声怒骂:“混账东西!手脚没个轻重吗?前头有人不知道避让开?没瞧见是八帝姬的轿子吗?一个二个不想要脑袋了!?”
薛长敏落汤鸡一般,惊魂未定地伏在冰翘的胸前,脸如菜色。
长玉一时也不好多说话,只回眸,瞧了一眼那八抬大轿。
冰翘的话音落下不久,轿子的垂帘被一只雪白的手拂开。
轿子里的人一出来,冰翘顿时便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适才嚣张的气焰连一丝火星子都无了。
长玉垂眸,眸子眄过去,先是见一双小巧的男式长靴。
再往上,是一袭火一样鲜艳的滚着厚厚风毛边的斗篷。
薛长忆从轿子里不紧不慢地踏出来,怀里抱着缠着厚厚纱布的爱宠栗子。
依旧是一身男儿装束,这般一眼瞧下来,倒活似一个眉目飞扬凌厉、粉雕玉琢的小郎君。
薛长忆一边眉峰微微一动,垂眸着替怀里的栗子挠下巴,漫不经心道:“怎么?不是很爱撞人轿子么?撞高兴了么?我在后头跟着瞧了一路了,瞧你撞得这么好玩儿,我也想试试。”她自说自话一般“唔”了一声,“唔,果然好玩。”
薛长忆说着,瞥眸看向一旁的长玉,笑了笑又反问,“是吧?九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