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坤宁宫正殿暖阁当中,宫女正换了新烧好的碳火进来,整个内室熏得暖融融的。

魏皇后才晨起不久,墨发披散,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氅端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长玉并兰姑几个侍候她梳发点妆。

“今日这样大的雨,何苦这样急着赶早从甘泉宫过来侍候本宫洗漱?坤宁宫偌大,也不是无人侍奉。”魏皇后拈着胸前一缕垂落的发丝绕在指尖上玩,抬眸静静瞧着镜中站在身后的长玉,一笑,“回来若是病了,少不得你父皇与安婕妤心疼。”

长玉正捏着玉齿篦子替皇后篦头发,闻言手上动作停下,眉目含笑瞧着镜中皇后:“皇后娘娘乃是长玉嫡母,长玉为女儿,岂有不尽孝心侍奉母亲的道理?便是明儿下刀子,长玉也得过来。”

魏皇后闻言,脸上慈蔼笑起来,瞥一眼兰姑:“瞧瞧这妮儿多甜的小嘴,本宫瞧着,明儿你和竹姑可以不用过来了。多余。”

竹姑正领了一列小宫女捧着皇后的衣物进暖阁,笑吟吟接口道,“九帝姬孝心,可也别叫奴婢们没了去处。”说着立在皇后身侧欠一欠身,“娘娘,您的衣饰已预备好了,奴婢着人给您更衣。”

长玉将手里的玉齿篦轻轻放回皇后妆镜台前,顺手搀扶了皇后缓缓起身,言笑晏晏道,“长玉侍奉娘娘,不怕下刀子,只怕娘娘和姑姑们嫌弃。”

一言,倒引得皇后笑意斐然,竹姑兰姑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满室一派母慈女孝。

皇后的手指在长玉的手背抚了抚,慈眉善目,“你是个有心的,叫人不喜欢也难。”

竹姑领着一众宫女上前为皇后更衣,长玉站在身侧静静瞧着,抿嘴笑道:“长玉纵算有心,也需得皇后娘娘爱护。否则长玉这份心,也不是宫里谁人都能喜欢的。”

丹朱如血的描金凤裳披上魏皇后肩头,她眸子淡淡瞥过来,静谧笑着瞧着长玉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喜爱你这份心意,这心意岂非一文不值?便是因为你这心意只对着该对的人有,方才叫对方感觉到你的诚意。相反,有些不值得的人,何苦费心?你只认清对的人那便好了。”

长玉恭顺低下头,柔柔道:“娘娘说的是。”

魏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前些时候本宫在病中,很多事情有心无力,这才叫你在那位手里吃了些委屈。你也不要怨恨她在心上,那一位素来是那样脾气。如今她锋芒显露,你只避开些就是。”

“淑妃娘娘也不过训诫几句罢了,长玉是晚辈,岂有晚辈怨恨长辈的道理?”长玉一笑。

魏皇后满意点点头:“这就是你的懂事了。如今年下岁末,是非要少沾身。安婕妤现在时常陪伴圣驾左右,等有了机会,生育下皇子,自然还有晋封的机会,到那时,她与你自然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谢娘娘吉言。”长玉欠了欠身,“只怕辜负了娘娘美意。”

“安婕妤是个懂事的人,教养出你这样懂事的女儿。”皇后伸手扶起长玉,执着她的手恬然一笑,“本宫最是怜惜懂事的人。”

“娘娘,外头贵人们与几位帝姬都已经到了,就在外殿等着给您请安。”外殿的小宫女传了话给兰姑,兰姑上前冲着魏皇后一福身。

“知道了。”魏皇后轻应了一声,回首执着长玉的手,“走吧,陪本宫一同过去。”

*

坤宁宫正殿千重荧荧锦屏,满室宫妃帝女几乎已都到齐了,长玉搀扶着魏皇后转过屏风,满座翠云绕绕,金钗玉珞,明灭辉煌。

见皇后出来,左首上李贤妃便领着众妃与帝女一同起身,乌泱泱一屋子的人朝着魏皇后跪下叩首,齐声呼道皇后万安。

长玉也跟着一同跪下叩首,一直听闻头上旋来魏皇后叫起,才施然由燕草扶着起身。

皇后归座顶首凤位,而后是众高位嫔妃入座,接着是帝女,最后才是一些低位妃嫔。

长玉朝魏皇后告了座往殿下走,下玉阶时下意识往右首空着的座位扫了一眼,而后才归座到帝姬一席上,伴着薛长敏身边坐下。

薛长敏端着茶盅子垂眸嘬了一小口,用着仅她二人能听着的声音不咸不淡道:“九妹妹倒是会赶巧。”

长玉微微侧过脸去一些,冲着薛长敏耳语:“前些时候听闻抚南侯诰命夫人入宫,不知八姐姐见着那位陆家公子了可否?如今姐姐是定下亲事的人,侍候皇后娘娘的事,妹妹自然也该学些,好替姐姐分忧呀。”

薛长敏蓦地将茶盅盖子撂了回去,两道柳眉拧紧,冷冷瞪了长玉一眼,转过头去懒得再瞧她。

前些时候抚南侯夫人入宫请安,原本是准备着带家中公子来淑妃面前溜一圈,好叫薛长敏相看他一眼的。

谁知那位陆公子倒是很有脾气,只在坤宁宫老实了一会儿,等拜见完皇后,两条腿撒开一跑就不见了人影,满宫里寻他不见。一直等把抚南侯夫人入宫的时辰熬完了,才在宫门前找着他本尊。

听说那日薛长敏盛装打扮,在陆淑妃的昭阳宫里呆若木鸡地坐了大半天,最后人家公子面都不愿一见,很是丢了一把脸。

薛长敏吃了长玉一瘪回去不再说话,长玉巴不得听不见她声音,便怡然自得坐在位上,听着宫妃们一回谈笑风生。

坤宁宫正殿里几番笑语完了,长玉手中的茶也快吃尽了,料想着也快到了回去的时辰,便回首准备吩咐燕草,刚说了一句话,便听到:

“陆淑妃娘娘请皇后娘娘安——!”

“……”

正殿当中妃嫔们的笑语声骤然低了下去,长玉坐正身子回去,远远听到远处屏风后传来环佩叮咚的声音。

长玉再一抬眸时,陆淑妃已经领着浩浩一列宫人从外殿绕了进来。

一时众人除了魏皇后与李贤妃之外,均站起身子,朝着行来的陆淑妃欠身行礼。

陆淑妃姗姗来迟,步履却很是从容,径直越过众人朝着魏皇后的凤座下走过去,立在阶下,朝着皇后慢悠悠施以一礼,“臣妾今日来迟,还望皇后娘娘宽恕则个。”

话是这样说,语气当中却没有一丝仰求宽恕的样子。

魏皇后端坐在凤位上脸上笑容端庄,座下李贤妃对陆淑妃的来迟却毫不关心,只冷清垂眸,纤手细细剥着手里的金桔。

“淑妃来了?赐座罢。”魏皇后脸上未曾有一丝恼怒的神色,只笑吟吟着叫身边宫女奉茶上去。

陆淑妃笑着应了声“多谢皇后”,转身先归座到李贤妃对面,又等着皇后的宫女亲自为她捧了茶果来,方美目流转回来,笑着叫众妃嫔重新坐下。

陆淑妃一来,适才坤宁宫正殿里合乐的景象便灰飞烟灭,众人闭紧了嘴,只敢瞧着最上首的三位举动。

“淑妃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晚?”皇后笑盈盈问道。

陆淑妃不紧不慢吃了口茶,将茶盅放在手边小茶几上,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段时日天寒,不知怎的,十九皇子就有些咳嗽发热起来。今晨奶娘喂了一回奶水,倒是全吐了,臣妾叫了太医院太医过来看诊,又开了些方子。等料理完过来,因着路上雨大,至此今日方耽搁了。”

皇后闻言微微点头蹙眉:“十九皇子才足月不久,正是需要呵护的时候,身边一应用的吃的、伺候的人,都要细心挑选分辨才是。小儿伤风,最是容易出毛病的,若是落了这些病根,将来拖累一辈子。”

陆淑妃掐着手绢,隐隐一笑,“多谢皇后娘娘,到底娘娘当年也是生育过皇子的人,凡事都能警醒着臣妾,叫臣妾规避这些前车之鉴。”

这话一说完,坤宁宫殿下的气氛凝结到了冰点。

众妃们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安,李贤妃剥桔子的手也顿了一顿,抬眸去看魏皇后的脸色。

魏皇后脸上原先温和雍容的气派,在陆淑妃这一席话的话音末尾里消失殆尽,她眼角眉梢上精致端庄的笑容渐渐开始有土崩瓦解的迹象。

长玉不言语,只抬眸凝望上座陆淑妃嘴角得意的笑容。

她听说过,魏皇后在十一帝姬之前,还曾经有过一位皇子。只可惜那皇子与魏皇后母子缘分清浅,没有足月便生了风寒夭折而去。魏皇后丧子后大受打击,身体一落千丈不如往前,接连怀孕数次都是小产,一直到后来,才千难万难生下了现在唯一的嫡女。

盛京宫人尽皆知,魏皇后宅心仁厚,可夭折幼子却是她不可触及的逆鳞。

陆淑妃抓着魏皇后的痛脚狠狠踩下去,满室人都做如针毡到了极致,此刻只有陆淑妃一人,仍旧笑意和煦,根本不将魏皇后惨白的脸色放在眼中。

陆淑妃信手端过茶盅,闲闲笑着揭开杯盖子。

“——我母后乃是坤宁宫中宫正位,盛京宫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我母后的孩儿?十九皇弟病了,不该我母后这个嫡母担忧,难道还要叫淑妃你一个卑贱妾室来插手!?”

屏风外风风火火传来一道女孩子娇俏泼辣的话语声,长玉骤然抬眸,只间一袭赤红的披风猎猎飘过她眼前,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殿中众人的眼神顿时都聚集在突然闯进正殿的这袭红披风身上。

魏皇后原本惨白的脸上顿时焕起一层喜出望外,她激动地扶着竹姑的手站起身来,怜爱又惊喜地唤道:“如意!?”

红披风的女孩子朝着魏皇后凤座拜一拜,叫了一声“母后”,方才又站起身子,朝着长玉等人的面转过身来。

许是便外头刚才开始下雪了,红披风上沾着的零星雪花随着女孩子一转身,扑簌簌地撒开来,也不知有意无意,尽数都撒在右首的陆淑妃身上。

陆淑妃尖叫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竹姑怕红披风生事,上前要拉住她,只柔声劝道:“十一帝姬,您身子不好,这衣服都沾湿了,奴婢先带您下去换身衣裳。”

坤宁正殿下的嫡女薛长忆,约莫九岁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之间美得凌厉张扬,一袭红袍烈火,作男孩儿装束,脚下还蹬着一双兽皮捕猎靴子。

年纪虽小,脾气越异常火爆。

竹姑细声细气与她说话,她却一点情面都不领,冷哼一声,重重就摔开了竹姑的手,站在陆淑妃跟前指着她鼻子骂:

“门口听了半天了,烦死个人!陆氏你给我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七拐八绕的你当谁听不懂啊?还敢拿着我哥哥的事惹我母后伤心!我母后好性子,我却不是!你要是舌头闲不下来,等我回了我皇祖母和父皇,叫你在慈宁宫说上三天三夜!叫你说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