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主殿灯火已上,内室当中陆淑妃掌事宫女菊姑正传了小宫女们入室,将明日主子要穿的衣物一一小心捧在碳火上熏干。
陆淑妃一袭日常单衣,长发未绾坐在南窗下铺着厚厚绵羊毛褥的炕上,怀里搂着皇十九子薛沆,笑着逗他抓手指玩。
十九皇子尚足月不久,才刚会笑,眼睛滴溜溜转,伸着小胖手就去捏着母亲的手指玩。
陆淑妃爱怜笑着,戳了戳儿子的小脸,抬眸去看菊姑处:“衣服熏香的时候仔细着些,别毛手毛脚弄得全沾上气味,就在袖口领口细细熏上一些,太浓了倒叫陛下生厌。”
菊姑一欠身,轻声细语:“奴婢晓得,都是熏的陛下素日爱的那几味香,晚上熏好了放进柜子,等香味挥发一些,明儿陛下来用早膳时香气便是正好的。”
“嗯,仔细些。”陆淑妃微微点头。
一时外面传来宫女的回话:“娘娘,九帝姬身边的人过来回话。”
“她来做什么?”陆淑妃一时蹙眉,望向坐在小几对面的女儿薛长敏。
母女面面相觑,菊姑赶紧上前欠身:“奴婢出去瞧瞧。”
陆淑妃狐疑,还是点了点头:“一会儿过来回话。”
“是。”
菊姑领了命,便叫了几个内室里的宫女一同随行着出了殿中。
一直瞧着菊姑背影不见,陆淑妃方才回首,朝着对面薛长敏道,“难得你巴巴地还跑过来一趟,甘泉宫那对母女再能整些花样,左不过也就是泥鳅,翻不出泥塘,陛下偶尔想起便想起了便想起,没几天便又忘了的。倒是你,这会子天晚了,一会儿菊姑回话来,你赶紧地就回含章殿去。如今皇后在病中把协理阖宫的大权放在翠溦宫那贱人手里,你在我这里待久了,倒落他人话柄。”
薛长敏有些惴惴不安:“女儿就是奇怪,好端端的,陛下怎会想起她们母女,何况今日……”
她脑海里闪过今日长街上坐在御撵上回眸的薛长玉,轻轻捏紧了手中的绢子。
陆淑妃垂眸拍着小儿子:“怎么?你害怕?”
“女儿没有……”薛长敏惶惶辩解。
“还说没有?”陆淑妃瞥她一眼,冷笑,“魂都要吓飞到爪哇国了,真是弄不懂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畏首畏尾的?陆家平辈的表姊妹里个个泼辣,就没哪个像你这样温温吞吞。”
薛长敏挨了一脸批,不敢露忿,只把头压低了一些,低声道:“女儿不过是怕薛长玉把之前的事情说出去给陛下听,万一陛下迁怒了您和弟弟……女儿、女儿就是担心您而已。”
“就算陛下知道了那些又如何?难不成陛下还要你娘我在安嫔的跟前磕头认罪?娘和你背后是你舅家,安嫔和老九背后连张纸都无,你是真蠢还是装的?你说话前不能掂量些轻重?”陆淑妃窝火,狠狠眄了一眼女儿,“还担心我,倒是不如想想自己,读了这么多年诗书,回头连九丫头的嘴都争辩不出个输赢,我当初九死一生把你生下来到底是在干什么?”
薛长敏颤颤咬着嘴唇,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是……女儿知道了,女儿这就回含章殿去。”
陆淑妃瞥了薛长敏一眼,长吁了口气压火,起身把怀里的儿子抱给一旁的奶娘,冷硬的声音放柔了两分:“我说你这些话你是不爱听,可娘能害你?还不都是为你好?敏儿,你这性子里的软是断断要不得的,须知人一旦软弱优柔,后患便会无尽无穷。以后你嫁了人,当了家,整个陆家内府都要听你的号令行事,那时的软,就是杀自己的刀子。”
薛长敏静静站着听,垂着脸看不清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淑妃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外头雪没消,娘送你出去。”
内殿的宫女取了厚厚的狐裘过来,堪堪给陆淑妃母女二人穿好了,便见菊姑躬身急急从殿外走了进来,停在跟前不虞低声道:“回娘娘的话,九帝姬是押了人过来的。”
薛长敏系着脖颈下狐裘带子的手一顿,朝着菊姑看去。
陆淑妃垂眸下去,柳眉拧紧:“好好的押什么人?”
菊姑的脸上现过一丝阴狠:“是前些时候贤妃塞进来的那个宫女,从前服侍安嫔的。吃里扒外背主求荣的腌臜东西,今儿瞧着安嫔复宠,眼热跑了回去,拉着九帝姬的袖子求,说是娘娘您苛待了她,现要回甘泉宫侍奉,叫九帝姬教训了一顿,着送回来,请娘娘发落。”
陆淑妃秀美的面容上隐隐翻出一线阴冷,一笑道:“好一个有心气的。”
“娘娘预备如何发落那蹄子?”菊姑低声问道。
陆淑妃染着鲜红如血丹蔻的长指甲轻轻绕着狐裘领口上的细带子,声音森寒:“前些时候贤妃送这双眼睛进来时,你不是还愁着不好打发她么?如今名正言顺了。”
菊姑俯首恭顺道:“那奴婢就按老规矩办。”说着起身,折返往外出去。还未出门,却又听身后陆淑妃打断,“慢着。”
菊姑回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陆淑妃将已经揣进羊毛护套的手从中抽出,伸手将肩上的狐裘脱下递给一旁的宫女,从奶娘怀里将十九皇子抱来,垂眸瞧着怀里的儿子,慈爱笑道:“你下手轻些,别弄死了她或叫她自尽了。”
菊姑一时不解陆淑妃话中何意,怔怔抬头:“娘娘?”
陆淑妃抱着儿子,指尖轻抚婴儿娇嫩的脸颊,爱怜地笑,“到底也是一条人命,贵重着呢,怎么能说杀就杀?”
菊姑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折身匆匆出去了。
薛长敏披着厚厚的狐裘,转身瞧着母亲:“娘不送我了?”
“不送了,我瞧你弟弟有些发困了,我哄他睡觉去。雪天路滑,回去宫道上叫开路的小太监仔细着些,小心别滑了脚下。”陆淑妃言毕,便抱着儿子转身没入昭阳宫主殿千层锦绣煌煌中。
薛长敏回眸,瞧着母亲身影渐隐,一时无言。半晌,才神色落寞对着身旁的侍女冰翘道:“到底我这般拼命争气出头,处处拔尖,也及不上她眼里一个才足月的儿子。”
冰翘一时伤怀,搀着主子细声劝道:“您别这样难过。不是有古话道,母年一百岁,长忧八十儿么?天下但凡人母,又有谁不是为自己的孩子谋求算计的呢?淑妃娘娘到底是心疼您的,您别多想了,后几日抚南侯夫人与众命妇入宫拜见,说不准陆家公子也得一同随行,您得好好预备着才是。”
“也罢。”薛长敏摇摇头收回思绪,折身朝着昭阳宫外漏夜归去。
一行至长街,远远听见前方宫车碌碌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
冰翘凝神听,低声道与薛长敏道:“主子,是接贵人前去沐宸殿侍奉的恩车。”
薛长敏一言不发,领着人退开几步,立至甬道边,一直等着那辆宫车点着红纱灯笼,摇着清脆的铃铛,缓缓地驶过面前。
薛长敏抬眸瞧了一眼,翻飞而动的车帘下,只隐隐露出半个女人尖秀小巧的下巴。
再回首,宫车已经又渐渐没入远处宫道的幽深夜雾之中,唯能听见两声飘远的叮铃。
*
坤宁宫内魏皇后已将寝,灯火昏昏。大宫女兰姑侍奉跪于床前,一汤匙接着一汤匙给皇后喂药,竹姑亦立凤榻边,食指纤纤揉着主子的太阳穴。
远处恩车的宫铃欲近,皇后推了口边的汤匙,闭目养神道:“安嫔去了?”
兰姑收了药碗,敛眉道:“是,陛下今夜传安嫔侍寝。”
“真是要恭贺她一声了,东山再起,属实不易。”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又问,“沐宸殿那边有话传回来不曾?”
一旁的竹姑轻揉着皇后太阳穴,微微俯身一些:“今日偏不巧,如意送三皇子出宫一趟,侍候殿上的是吉祥的人,是以消息传过来得晚了一些。听闻,今日沐宸殿上陛下因之前史官案迁怒言官,殿上雷霆盛怒,门下省郑大夫当庭触柱而死,陛下未曾解气,又赐罪了另一位谏议大臣。九帝姬去拜见陛下,吉祥放了她进去,谁知竟叫陛下龙颜大悦了。”
皇后垂眸受着竹姑按抚头疼处,呼吸绵长,慢慢才道:“做何事叫陛下高兴了?”
竹姑屏息凝神,垂眸道:“听说是当庭斩杀了一名命官,惹得陛下转怒为喜,倒叫剩下一群人全捡了条命回去。”
“杀了人?”皇后眼眸一开,回头瞧着竹姑。
竹姑声音有些寒恶:“奴婢也奇。瞧着她素日里在您面前乖觉,也不像是个下得了这样狠手的人。安嫔这般软弱可欺,肚子里怎么爬出这样的恶鬼。”
皇后温和笑了一声:“杀了人便是恶鬼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兰姑垂眸低吟:“她若是不在娘娘跟前乖觉一些,娘娘能保她在陆淑妃爪牙鼻息下安身这么些年?”
皇后靠卧在软枕上,拈着肩头一缕青丝慢声:“猛兽将扑,俯首弭耳。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记着呢,这么多年在本宫面前装憨扮乖,保不齐将来就会反咬本宫一口。”
“当年的事,奴婢都不太记得了,九帝姬那时年少,又能记得什么?娘娘,您多心了。”竹姑笑了笑,为皇后掖好锦褥。
皇后淡淡温和一笑:“谁知道呢?”
“不过也好。上回虽没叫淑妃损兵折将,却正好支了九帝姬出去。”竹姑道,“已有人传了消息回来,月后贡国来朝,杜国的意思是既已有了‘娥皇’,还需得一位‘女英’,姐妹相伴左右,方是全美之事。娘娘可以安心了。”
皇后垂眸,神色颇有些怜惜:“杜国国君已是花甲年纪,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今杜国内皇储之争又甚为凶猛。本宫只可怜了安定帝姬,老夫少妻十载,今后只怕也只能守着深宫空院打发青春了。”
“九帝姬聪慧善得人意,有她相伴,安定帝姬也可以在他乡别国稍稍慰怀。”竹姑含笑,服侍皇后睡下,“您啊,目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凤体,早日为陛下诞下嫡子,再为咱们十一帝姬择一位好驸马才是。”
“哪是人人都能有淑妃中年得子的福气?”皇后笑笑,“罢了,听天命吧。别的由着她们闹去,本宫便没这样多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