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一路随行在吉祥身后,通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而后到达皇帝所在的前殿。
长玉的心中不免泛起些疑惑。
适才的沐宸殿还可依稀听闻些人语,可是现下却已经鸦雀无声,一路行来唯独只听见鞋踏在汉白玉地板上的脚步音。
吉祥在一列两人高的雕花梨木大门前停了下来,回身冲着长玉躬身轻语:“九帝姬,陛下在里头等您,奴才在门外侯着,便不进去了。”
长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碧丝。
碧丝端着手中的食盒轻点一下头,眼神里融出几丝紧张。
长玉回过头去,朝着吉祥微微欠身,淡笑:“多谢公公引路。”
“帝姬客气。”吉祥干巴巴笑了两声,两只眼睛朝着门外侍立的小太监一扫,便立即有人上前来,伸手向内推开殿门。
长玉带着碧丝二人立身在外,听闻梨花门传出厚重的推开声响时,长玉立刻警敏地将头微垂下去,一派柔顺端庄作态。
碧丝跟在身后,照瓢画葫芦似的也立即低下头。
“九帝姬觐见陛下——”
身后太监尖锐阴柔的声音刺痛着长玉的耳朵,她低着头,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脚尖四周方寸地界。
沐宸殿内的玉质地板被洗刷得格外通透明亮,金樽翠屏反射来莹莹如明星的光辉,长玉不敢多看,只屏息凝神地垂头往前走,余光瞥见周身无数命官大臣的衣角。
长玉不识穿这些衣服的人是何等官位,但心中隐隐觉得,现在这个当口进沐宸殿,绝对是做错了。
她拖着裙摆往前又行了两步,估摸快到九五之尊阶下,心中刚想舒一口气,骤然却闻得一股腥味,正狐疑时,阶下那一滩扎眼的红色便撞进她眼睛里。
长玉心中轰然“咚”的一声,脑子里懵了片刻。
“来,孩子!过来!”
头顶上男人朗朗的笑声传来,长玉顿时惊醒,双手暗暗在袖中捏紧,纤长的指甲刺进肉里,微疼的触觉让长玉短时间内镇静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深呼吸,脸上涌出一个乖顺宁和的笑容,立在那一滩血边,躬身俯首跪下去,将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笑道:“长玉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
“免礼免礼!起来。”男人笑着。下一刻,长玉听见他从殿上走下来的脚步声。
“谢过父皇。”长玉笑着应身跪直了身子,却见一袂朱红色的衣角从上飘下来,金线纹绣的靴子径直踩踏着那一滩血过来,立在了长玉的眼帘下。
“来,孩子,抬起头来。”
长玉盯着那双沾血的靴子,半晌,一双眼睛才慢慢往上,越过皇帝的膝盖、腰间,最终停在他穿着的那袭朱衣胸前盘踞的龙纹图上,不再往上看了。
皇帝却躬身下来,缓缓蹲在她面前,一张脸凑近盯着她细细看。
长玉心口如同有一面鼓在乱捶。
面前这个男人明明是她的生父,可是父女相见,长玉心中却只有无尽的陌生与排斥。他身上的气息她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太厚重,又还掺杂着女人黏腻的脂粉气;也不喜欢他现在盯着她瞧的样子,好像她就是个新鲜的玩意儿,那种飘在眼神上的好奇与轻浮感,仿佛她跟他宫里那些用来把玩的女人并无不同。
这种生疏感横断在父女之间,长玉不敢多想,只恪守本分地跪直着身子,任皇帝鉴赏。
皇帝绕着她走了一圈,复又停在她跟前蹲下,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慢慢抬起她的脸。
长玉依着皇帝的动作抬头,瞥见他右边眉梢下的一颗朱砂痣,与她的一模一样。不知为何,一直到看到这颗痣的存在,长玉的心中才渐渐宁下心神来,确信他们的确是父女。
“含章殿里的人把你养得很好。”皇帝笑看着她,“像朕。”
时过经年,长玉脑海里那张不甚清楚的父亲的面容,终于一点一滴显山露水重现。
与长玉想象当中那些或威武、或俊美的面容都不一样,那张脸微笑时亲和十足,只是眉眼线条里仍蕴着几丝凌厉阴鸷。
长玉记着今日此行前来的目的,稳了心神,静静笑道:“回父皇,今日拜见父皇,是……”
“你来的正巧,父皇正有一桩烦心事不知如何解决,你既来了,父皇便考考你,你若是能帮父皇解决了此事,想要什么尽管与父皇说!”明昭帝打断长玉的话,朗声笑着把长玉拉了起来,“来,你随父皇过来。”
长玉踉踉跄跄,一路几乎是被皇帝拖行。
皇帝把她拉到一群伏跪在殿下的言官大臣面前,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循道:“孩子,来,你告诉父皇,这些人今日惹了父皇的不痛快,父皇应该怎么处置他们才对?”
“说,放心大胆的说,你说什么父皇都照做!”皇帝喑哑的音色当中暗含着蠢蠢欲动的杀意,长玉抬头,正见父亲满眼里充斥着几欲疯癫的期待瞧着自己。
沐宸殿下,寂寂无声。
长玉扭头,深深望了一眼面前一摊满面悲色的大臣,才回头来望着皇帝轻声道:“这些人犯了何错?父皇让长玉定罪,长玉也得有个考量才是。”
皇帝摆手哈哈大笑:“这些人都是忠臣,铁骨铮铮的好忠臣。”话锋一转,眉间涌起一抹凌厉,“可这些老货,很是让父皇厌恶。”
长玉敛声屏气:“若是父皇厌恶,何不将他们远远的打发出去?让他们再也不能进盛京都,再也妨碍不了父皇的眼……父皇以为,如何?”
“你是这样想的?”皇帝皱眉移眸过来,不解望着她。
长玉察觉到不对,轰然噗通一声跪下,“长玉该死!”
“你不该死。”皇帝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一只手搀扶起她,声音柔软悠长,“你还小,有些事情父皇未曾教过你,你自是不晓得如何处置。今日父皇就以身作则,让你瞧一瞧规矩,瞧一瞧好戏。”
长玉依着皇帝起身,皇帝松开了她的手,往前站了两步,高声道:“给朕取烧红的烙铁和最锋利的尖刀来!”
长玉惶然抬眸,望着身前皇帝的背影。
皇帝逆光站立,阴晦的白色光束从殿门的缝隙里挤进,自他身后投射出无尽灰暗的影子。
外头有人应了声匆匆跑出去,少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沐宸殿的门被人推开,太监们抬着火红的烙铁和明晃晃的尖刀进入。
皇帝回头,慈眉善目地朝着长玉笑了一下:“你好生学着,知道?”
长玉垂下眼帘,嘴角上牵强笑了一声:“回父皇的话,知道了。”
皇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往殿中走上去,从小太监的手里取来烧的红彤彤的拳头大小的烙铁,接着慢悠悠游走在殿中几名战栗的大臣当中,来来回回,这个面前停一会儿,那个面前立一刻。
大臣们脸上的汗干了又淌,淌了又干。
可君王却是以此为乐,得意愉悦地欣赏着他们脸上惶恐难安的神色。
长玉不敢闭眼,眼珠子紧紧跟着皇帝转动,碧丝大气也不敢出,微微颤栗着,还算是能够镇静。
皇帝这样悠哉悠哉转悠了半晌,突然咂了一下嘴,聊无趣味道:“算了。”
此言一出,堂下战战兢兢的大臣们纵算是劫后余生舒了一口气。
长玉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刚想匀一口气,骤然却听见堂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着一声重重的滋啦声。
长玉脚下一软,立马又强行镇定撑住了。
少时,她闻见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
抬头看去,堂下已经应声直直倒下一名苏芳色官服的大臣。
皇帝将手里的烙铁死死按进那名大臣的胸口,眼神精亮,嘴角里迸射出一抹兴奋至极的笑。
被烙铁烙伤的大臣嚎叫着,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求生的本能让他铆足了力想要往前爬。
皇帝却突然玩心大起,朗声笑道:“来人!把他给朕拖回来!”
太监应声而上,抓着那大臣的两只腿往后拖,大臣的指甲死死抠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
碧丝站在长玉身后,怔怔盯着白玉地板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手抓痕,眼神凝滞,一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已经不能说是暴君了,这就是个疯子。
待把那名大臣拖下来,皇帝便玩味坐在他身上,手里捏着把尖刀把玩,趁大臣喘息之际,轻轻捏着刀,从那人后颈上削下血淋淋的一片薄薄的肉来。
大臣疯狂惨叫,皇帝轻描淡写笑:“来人,手脚按住。”说着抬眸,朝着长玉所在之处温和善良笑了笑,“孩子,好好看着噢。父皇一会儿就一片一片把他的肉削下来,再把他的心剜出来,一会儿放在炉子上烤了吃,大补。”
沐宸殿上,惨叫声震破苍穹,凄厉如地狱。
碧丝隐在长玉身后,瞳孔颤抖着,眼瞧着皇帝每挥一次刀,便带起一层飞溅的血。
一层一层,几乎要把她的视野染红。
“九帝姬……”碧丝惶惶中喊着长玉以求安慰。
长玉就站在她身前,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发抖,没有退缩,却也不知是何神色。
碧丝抬手往前,握住了长玉的手,这才惊觉长玉的手心里也已经被冰冷的汗水湿透。
就在她握住长玉手的一刹那,一直静静不动的长玉骤然反手脱开了她的双手。
“九帝姬……”
碧丝肩膀一颤,惊惶望着长玉转身走向了身旁,那里扔着一把金玉镶嵌纹路华美的宝剑。
碧丝不知道长玉要做什么,只看见长玉停在那把宝剑边,躬身双手用力拾起了那把剑,然后,她拖着那把沉重的剑,一步步往着皇帝所在的方向走。
剑刃在地板上划出铮然的响声。
满脸是血的明昭帝将首抬起,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长玉。
长玉拖着那把剑,一步一步稳稳上前,立在半死不活的大臣身边。
明昭帝手里的短刀当啷一声脱手掉下去,在宽广的沐宸殿里震荡出清脆的回音。
他好奇而期盼地眯着眼,沾在脸上的血一滴滴淌下来。
长玉就在那片刻之间,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将手中那一刃亮若秋水的剑举起来。
一痕剑面上,清亮印刻着长玉右侧眉梢下那一点丹赤如血滴子的朱砂痣。
碧丝就站在远处,怔怔瞧着长玉。
那一恍惚之间,似乎万籁已俱寂,连带着人的动作似乎都迟缓了下来。
长玉挥动剑时,剑身在空中带动出一弯美丽的银弧,一刃砍下去,断头时迸射的鲜血像是涌泉一般喷薄而出,在空中撒成细碎的暖红色雨雾。
明昭帝眯眼看着长玉,脸上泛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瞬,长玉已经几乎褪力,手里的剑不受控制地当啷一声掉在满地血污当中,溅起一层红雨,沾在她发髻上那一支凤仙花簪子上。
那血又一滴一滴顺着长玉冰白肤色的秀丽面容滚下来,淌过眉间,淌过纤长浓丽的睫羽,再一颗颗落回地面那一大滩血里,泛起圈圈涟漪。
长玉眼睫微垂不动,只是抬手抚了抚脸上的血,神色如常沉静,伏跪下去对着明昭帝施以一礼:“既是惹了父皇动怒,这样蠢材也不用留在人世了。”
明昭帝扶着太监的手缓缓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淌过血流站在长玉的跟前,重新审视起面前端丽沉静如秋的少女。
他蹲下身,像是一个平常父亲一样,温柔地捧着女儿的脸,赞许地看着她,拇指轻轻为她揩去眉眼上沾着的血污,柔声嘉许道:“好,做得好。”他的拇指拂过长玉眉梢下越发鲜艳的朱砂痣,声音越发温和,“长得像朕,果敢的脾性也像朕,好,这才是朕的女儿。对了,你叫什么?”
“长玉。攻玉以石的玉。”
“长玉……”明昭帝轻声慢念,又转眸望向她,“朕记得,你两三岁时朕似乎还抱过你,如今已长这般大了。几岁了如今?”
“回父皇,过完年便是十三。”
“十三啊。”皇帝想了想,“怎的朕倒是不常见你?”
长玉恭顺道:“回父皇,长玉生母卑微,且长玉驽钝,从前来拜见父皇时,沐宸殿宫人总怕长玉冲撞了父皇,是以不得时常见您。”
皇帝了然:“唔,这群狗东西朕是知道的。”说着他又笑着抚了抚长玉的头发,“朕这把剑就给你带回去,下回你来拜见父皇,谁要是敢拦你,你就砍了他脑袋。”
“长玉知道了。”长玉道。
皇帝满意笑了笑,扶着长玉一起站直了身子。
身旁的大太监吉祥上前来,怯懦乖顺问道:“陛下,那这些人……”
明昭帝的眼睛往身后一群大臣身上一瞟,又回过头来,扶着长玉的肩膀温和笑道:“今日玉儿叫父皇高兴了,女儿你来说,这些老狗怎么处置?”
长玉淡淡看了一眼面前一群胡子花白的老人,声音冷冷道:“滚出宫。”
“没听见九帝姬发话哪!?滚出去!”一旁的大太监吉祥立马会意,尖声怒道。
一众大臣瘫软在地,你馋我我扶你,才算是退出这血腥味冲天的沐宸殿中。
待众人屏退,明昭帝才笑执着长玉的手,“来,适才开先,你是要有什么话要与父皇说不曾?”
长玉淡淡笑了笑:“是。”说着回身朝身后的碧丝使了一个眼色。
碧丝会意,立即端着食盒上前来。
长玉捧着食盒,将盖子打开呈上给明昭帝,柔声道:“今日来,原是受安美人所托,想为父皇送一些做好的茶点过来。”
皇帝往食盒里看了一眼,随手捏了一块出来闻了闻,半晌笑逐颜开道:“说起这糕点来,朕便想起你生母了,从前她在皇后宫里当差,朕最爱吃她这些小东西。”他把那半块糕点放回去,扬眉对着长玉笑说,“朕似乎很久没见安美人。”
“父皇日理万机,哪能抽身?”长玉淡淡笑了笑。
明昭帝拍了拍她的肩,笑得畅快:“朕可不会日理万机。”说罢转头朝着吉祥道,“拟旨,今日长玉帝姬叫朕高兴,安美人为帝姬生母也有功劳,就着封安美人为安嫔,另外……”他转头过来望着长玉道,“你生母住哪个宫。”
长玉沉声:“甘泉宫西偏殿。”
明昭帝大笑:“好,摆驾甘泉宫!”
*
盛京宫长街上,薛长敏与贴身宫女冰翘刚从皇后坤宁宫中请安回来,远远的却见前方的长街上行来冗长的仪仗。
薛长敏止住了脚步,探手拉住冰翘。
“主子?”冰翘狐疑。
薛长敏皱着眉瞧着前方盛大的仪仗,“那不是陛下的仪仗么?”
冰翘定睛一看:“真是。兴许陛下是要去哪个妃嫔宫中吧。”
“不是,轿撵上有人。”薛长敏盯着那列仪仗,只见皇帝的仪鸾轿撵在前。皇帝端坐在上,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娇小一些的身影。
冰翘的声音森冷:“不知道又是哪起子狐媚!竟敢坐在龙撵上,等回去禀报淑妃娘娘查出来,看不将她肚子都搅烂!”
薛长敏的眸光冷清盯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脑海里却始终搜寻不出结果。
而刹那,撵上的倩影微微回转了脸过来。
薛长敏脸上的狐疑顿时化作不可置信的惊愕。
薛长玉!?
冰翘回眸,不解主子脸上错愕的神情,狐疑道:“主子?”
薛长敏脚下步子折返回去,朝着昭阳宫的方向急行而走,“快,快回去找淑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