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撵到了昭阳门下,薛长敏便哭哭啼啼地喊着停轿,没等身边侍候的宫女搀扶,便跌跌撞撞从轿撵上走下来,红着眼眶往昭阳宫里跑。
陆淑妃似是才惩戒了下人,满院子里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见了跑进来的薛长敏,纷纷叩首磕头。
薛长敏一股脑地往陆淑妃的正殿里冲,掀开殿门的飐帘,便见到跪在一列下人跟前发怒的陆淑妃。
薛长敏委屈劲上来,眼睛一酸,泪水唰的便出来了:“母妃……”
陆淑妃手里还捏着一根鞭子,听见薛长敏喊她,也不抬头,扬手便往着跟前一个宫女身上狠狠一抽。
“娘娘饶命……”
宫女一声惨叫,身后没挨打的人都是一个狠狠的激灵。
陆淑妃把手里的鞭子扔给大宫女菊姑,浓丽的眉眼当中滋着戾气,回身往内殿后的暖阁里走,顺路刮倒了好几个花瓶。
菊姑给薛长敏打了个眼色,薛长敏便赶紧跟着往暖阁里走。
一进暖阁,薛长敏便急冲冲伏在陆淑妃膝上哭:“……母妃你可知道,父皇和魏皇后要把女儿许配给舅舅那个庶子!”
“知道了,你父皇刚才下来的圣旨,还摆在外头呢。”陆淑妃刚狠狠教训过下人,这会子气还没喘匀,冷冷道。
“女儿难道真要下嫁那个泼猴不成!”薛长敏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淑妃。
陆淑妃凤眸里掠过一丝凉意,盯着膝上的女儿:“什么泼猴!那是你亲舅舅唯一的儿子,你要下嫁的驸马!”
“母妃!旁人不知道舅舅那儿子如何,您还不清楚么!?”薛长敏慌乱抓着陆淑妃的衣袖,睁着眼睛尖道,“那陆嚣就是个长在乡下的,愚钝不堪便罢了,更是个撒泼的纨绔主,若非是舅舅嫌弃至斯,又怎会这么多年把他丢在乡下不闻不问的!听人说舅舅前年本想将他接回盛京,他倒好,进了京整日正事不干,文人圣贤书不读,专是偏去……偏去那些……那些腌臜地方!女儿说他的名字都觉肮脏!”
陆淑妃挑起眉,眸光凌厉盯着女儿:“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薛长敏心虚,却不松口:“满……满盛京的笑话,女儿能不知道吗?母妃,父皇对咱们昭阳宫恩宠,您去求求父皇,女儿在京中素有贤名,若是嫁了这样的纨绔子弟,岂不是要叫满盛京的人笑话?笑话女儿白白贤淑这么些年,却落得这样的驸马……”
“你懂什么!?”陆淑妃骤然疾言厉色,将薛长敏的话拍回了肚子里。
“母……母妃?”薛长敏极少见陆淑妃对着她发火,这一下便叫她呆住了。
陆淑妃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女儿的脑袋:“你父皇在这当口下诏赐婚,你不阿弥陀佛便罢,还置喙这婚事不好?”
“母妃这是什么意思?”薛长敏懵着,“如今舅舅刚领了关北兵马大元帅的职,又替父皇打了胜仗,陆家正得父皇欢心,母妃实在不必因为害怕舅舅家势力不够巩固,将女儿许配给陆嚣啊。”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本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脑袋!?”陆淑妃气不过,伸手往薛长敏额头上敲了一下,咬牙切齿恨声,“年关下大燕各臣国要上盛京朝贡你可知道?十年一朝,上回带走你大皇姐,今次不知又得带走谁。”
“贡国来朝?”薛长敏怔怔看着陆淑妃,脸上还挂着没擦的泪花。
“你以为那些贡国上来,咱们大燕白白收了这些贡物,便一根汗毛都不用拔出去?”陆淑妃声音森冷,“皇后那个贱人,原本打的可是你的主意!”
此言一出,薛长敏的背脊上顿时激起一层汗毛倒竖。她抬手擦干眼角的泪水,怔怔看着陆淑妃。
陆淑妃的手狠狠攥紧,眼里闪过厉色,“若非你娘我早先替你算计上了,先皇后一步出手,趁着你舅舅胜仗之际让他暗中求了你父皇恩典,上奉贤殿和亲的可就不是甘泉宫的人而是你了!”咬牙,“好一个贤良淑德、宅心仁厚的皇后啊,藏着自己的嫡女不拿出去,倒是把算盘敲到我女儿的头上。”
“那,那今日皇后传召女儿与长玉……”薛长敏回想起适才在坤宁宫当中情景,一时间只觉劫后余生。
“甘泉宫的替你挡了这一灾。”陆淑妃眸中光渐冷,“偷着乐吧。”
薛长敏垂眸,五味杂陈。少时,才又望着陆淑妃,眼底里还是带着几丝犹豫,“母妃……那,女儿就真得下嫁那个纨绔了?”
陆淑妃眸子落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身上,眼神渐渐柔软下来,抬手抚了抚长敏鸦青的发髻,“敏儿,母妃知道你从小到大是个有心气的,可是嫁人这事,万万不能因为心气而左右。咱们这个世道的女人啊,若是一生想要荣华安稳,便只能抓住两次机会。”
“什么?”薛长敏伏在陆淑妃的膝上,抬眸,一双眼怔怔瞧着她母妃。
“投胎和嫁人。”陆淑妃叹了口气,缓缓摇头,望着宫室之外那株大雪压盖的玉兰树,眼神悠远飘忽,“投胎在天,那都是司命给你指好的。但嫁娶之事,却是人力所能左右。敏儿,你瞧不上那陆嚣母妃知道,其实母妃也瞧不上他。”
“那母妃为何还要力争……”薛长敏惶惶。
“娶你的人是陆嚣,可你真正嫁的,是陆嚣背后的一整个陆氏。”陆淑妃垂眸,望着女儿的眼神有些担忧,“如今这盛京宫里就要变天,母妃不能护你一世周全,但咱们背后的氏族却可以。陆嚣庶出,生母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他无根基,又无才学傍身,左不过乡野小子罢了。一个乡野小子能知道什么?能干什么大事?将来等你下嫁陆家,那陆嚣能听从的,只能是你舅舅和娘,陆家手握北关实权,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测风云……何况……娘如今终于有了你弟弟,东宫未定……”
陆淑妃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薛长敏的头伏在陆淑妃膝上,半晌,才又听着陆淑妃的声音轻轻地从头顶飘过来,“……在宫里,连皇子都尚且难过,更莫论帝姬。帝姬不过就是一样珍贵的货物,用来交换君主想得到的东西。敏儿,你要庆幸自己不是单枪匹马,庆幸自己有娘和陆氏,否则……”
“母妃,您别说了。”长敏靠在陆淑妃的膝上,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一行泪水,“多谢母妃为女儿筹谋。”
陆淑妃叹了口气:“那陆嚣的传闻你也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天下道听途说的事情多了,等过一阵子借机,母妃会诏他进宫来一趟,也让你好好瞧瞧这个人,说不准,万一又合了你的眼缘,倒是一桩美事。”
“是。女儿知道。”薛长敏的声音沉沉闷闷。
*
长玉行到甘泉门的甬道前时,远远便望见宫门下立着驻足远眺的安美人。
长玉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上去,满脸笑盈盈地握了安美人的手。
安美人慌里慌张地将手里捧着的一件对襟褂子披在女儿的身上,抬手仔仔细细又系好带子。
长玉趁着空挡,一边笑说着一边打手势:“母妃不在宫里等我?病才好,这甬道里风大,一会儿又该头疼了。”
给女儿加好了衣裳,安美人抬手捧着女儿冰凉的笑脸,紧蹙的眉头下满是关怀忧虑。
“娘怕你出事。”安美人咿咿呀呀,惶急不安地打着手势。
“我能出什么事?娘就是爱瞎想。对了,我给娘带了好东西。”长玉一笑,眉眼里浸透着温柔,抬手将安美人的手拉出来。
安美人狐疑看着手掌心,却见不一会儿,掌心上多了块豆沙糕。
“不是叫你不许往皇后宫里顺东西吗?”安美人皱着眉,眼里却是暖意。
“娘爱吃,咱们宫里又没有。”长玉挽着安美人,笑眯眯地往甘泉门里走。
“那也不能动皇后娘娘的。”安美人打着手势摇头,态度坚决。
长玉眨眨眼,耍赖笑,“反正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我乐意给谁吃就给谁吃,娘管不着。”
安美人笑着摇摇头。片刻,才又打手势问道:“皇后不会无缘无故找你。适才陛下赐婚八帝姬的旨意来过了,长玉,皇后娘娘究竟找你做什么?”
长玉回想起坤宁门下竹姑的话,又看着安美人不安憔悴的脸。
她把手里半块豆沙糕塞进嘴里,拍干净手,一脸喜气地对着安美人打手势,笑道:“八皇姐的婚事要落下来了,皇后娘娘说,我也该预备着了。”
安美人的眉头拧起来,面色狐疑。
长玉撒娇笑着,“怎么,母妃不要我出嫁啊?”
安美人打手势,“真的?”
长玉故意噘嘴,一脸不高兴地回手势给安美人:“假的假的,行了吧。真是说什么娘都不信,我不和娘说了。”
安美人这才将信将疑,脸上神色像是松了口气,转了温柔的笑望着长玉。
长玉见安美人脸上带笑了,心底也舒了一口气,挽上安美人的胳膊,整个人半依偎在安美人的身上,娇女儿作态,一边打手势,一边乖巧甜腻地细声说:“……皇后娘娘今日都与女儿说了,说等办完八皇姐的婚事,就给我准备婚事。娘,您再等等,等我出嫁了,出宫了,有了驸马,我就能好好孝敬你了。以后你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不用受暑受寒,也不用掐着腰过日子。我都计划好啦,那时候啊,我就买一车的豆沙糕,不对,我就在盛京开一家豆沙糕铺子,请盛京手艺最好的师傅来做,还让娘做掌柜,这样娘想吃多少豆沙糕就吃多少豆沙糕,要叫娘吃到看见豆沙糕就想吐才行……”
安美人看着长玉的手势,眉开眼笑,风雪里搂紧女儿的肩膀,热热的脸颊贴上女儿冰凉的额头,伸出一根食指在长玉眼前,像个小人儿点头一般,将食指弯了弯。
长玉抬眸冲着母亲噗嗤一笑,便又将头埋在安美人的颈窝边。
安美人只顾搂着女儿往甘泉宫的西偏殿走,却不见长玉脸上的笑又缓缓凝固冷却了下去,一张秀丽的面孔上尽是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