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冷风虽盛,阳光却和煦异常。有落花承载金屑飘下,钻进酒楼窗沿,衬得几支青纹酒盏格外雅致。
许章霖坐在窗边,手里捻着一根银具往胡桃凹口拧了拧,一边剥,一边抬起眼。
“梁裴与润桃素未谋面,那日却能将她的疤痕与寻常举止道得清清楚楚,着实可疑。更遑论润桃平素不爱出门,有谁能将她的事情打听得这样真切?”
柳伏钦闻言轻笑了下,“这世上之事,只要想,哪有什么办不到的。”
“我只是不明白,”许章霖放下银具,将胡桃一分为二,递了一半到柳伏钦手边,“梁裴那个二五眼和我妹妹一个久养深闺的女子能结什么梁?”
“不是梁裴与令妹有过节,是有人欲借他之手教训延宥。”
听到此节,许章霖剔起眉棱疑问:“我久未回京,竟不知延宥在京中还有对头?以他的性子,不该啊。”
沈延宥的脾性与他姐姐不同,是一种温朗的,如明灯般炙热又易接近。
不似沈韫,总面上揽着温婉隽秀,旦接触了才知道,想要看透她的心思简直比摸瞎鱼还难,完全寻不到方向,更别提相处了。
这般对比,许章霖更觉得延宥多招人疼,再兼他为润桃仗义出手,更欲尽早替他出气,“不如我们把梁裴绑了问问?”
柳伏钦听得挑眉,“你去瑀州两年,难道就忘了梁裴是怎样的人?他如此好颜面,将他绑了不说,再直言问他是被何人利用,他可能告诉你吗?”
言讫将剥好的胡桃丢进碟里,拿巾帕揩了揩手,望窗外闲睇,正待续说什么,视野中蓦然闯进一道月白色人影,像一枚游针勾起他淡置不提的“请托”。
他搁下巾帕,亲自斟了碗茶推给许章霖,似作赔罪,“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做,下晌就不陪你了。至于梁裴,先放一放,那人既然以他为刀,定是算准了我们从他口中套不出东西,且让那人得意一阵。”
后半段的话,许章霖听完缓缓点头,下一刻即反应过来,道了声等等,“说好的切磋,你怎能半途溜呢,不是怕了吧?”
柳伏钦不愿作多解释,只一笑带过,继而端起茶碗与他的轻抵,浅声道:“算我食言,明日定补还给你。”
傍晚日落时分,天地间掩上一抹浓重的靛蓝,墨毓轩各处已经掌灯,从檐廊下往院周看,流光融融,如一帘萤火自四边倾泻。
沈延宥跟着洺宋进了内室,瞧沈韫停下手中的笔,蹙眉望他,“怎么又来,身子大好了么?倘是好全了就赶紧回书院去,成日往我这儿凑算怎么回事?”
“姐姐怎么和母亲一样,天天问……”他扯一张圆凳坐下,喋喋说着,“书院今日休沐,我想回去不也没法儿么。再说了,姐姐差人给我送的伤药效用极好,你瞧。”
少年倾身挨近,以手支颐,嘴边淤痕已淡,清亮的瞳眸里照映出她的影子,机灵地笑了笑,显见精神头极好。
沈韫瞥他两眼,复低下头,一笔笔尤其认真地勾勒在生宣上,“看也看了,你回吧。”
倒没否认送药之事。
沈延宥吊高的唇角渐次垂落,知道她没画完是不会搭理他了,不免无趣地哦一声,站了起来。
刚跨出房门,忽然想到什么,重踅回屋内,“差点忘了,我过来是想问姐姐,要不要与我去祖父院里,伏钦哥哥来了,听下人说他正在跟祖父弈棋呢。”
话落,沈韫果然从书案上抬起眼,神色微疑,“他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程了吧。”沈延宥爽朗地应声,见她似在考量,便趁机替她做了决定,踱步过去拉她的手,“我陪姐姐一起,正好有些事想请姐姐帮忙。”
从这里通往思兰院有很长一段路,两道身影拉拉扯扯地行在长廊上,乍一看去,颇有些手足情深的味道。
“有事就说,别拽我袖子。”沈韫垂眸睐了一瞬,手动了动,意图将其抖开。
沈延宥讪讪松手,背去身后,虚拢半刻又张开来,犹豫到了极点,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很久以前便大约知道,姐姐多半不喜欢润桃,故而在她面前,他总小心地将这桩慕恋压于心底,等闲难有提及。
但这回的事儿,他需要沈韫。
“下个月曹府宴会,我想请姐姐帮忙照看一下润桃。姐姐也知道,她的脸……她鲜少在人前露面,总闷在家里不与人交谈,不成了哑巴么。人哪能不说话、不出门走走呢?会憋坏的。”
他觎了觎沈韫的神情,正色道:“她已经答应我会赴宴,但男女有别,我不好整日跟着她,难免会有顾及不上的地方,劳姐姐替我周全。”
沈韫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着,也不应声,所幸她的脸上并未显出不悦,等了半晌才轻声说:“可以,但不便宜。”
原是盘算这个,沈延宥悬着的心总算归位。本来也没思量白得她照应,于是殷勤道:“姐姐有何吩咐,尽管差使。”
待至思兰院,二人尚未近前便见柳伏钦从院中辞出,面上挂着淡笑,想来这局棋下得十分愉快。
沈延宥当先喊了声伏钦哥哥,快走两步过去,“不是弈棋吗,怎么出来了?”
“我的棋艺尚欠火候,消遣不了多久,倒是陪沈祖父闲谈了会儿,瞧着时候不早,不便多留。”他侧首轻轻瞥了沈韫一眼,视线所及之处,还有一人。
上回在湘月楼见过,是沈韫托他设法摆脱的桩。
沈延宥说哪里,“母亲还讲让你留下用饭呢,已经打发人去问过伯娘了。”
两家若不算上父辈,的确是极为亲密的交情,连府邸都建在对门,为彼此走动添了许多便利。
但今日,柳伏钦没有满口应下,目光似有若无地放在沈韫身上,仿佛在等她启唇。
其实他的来意很明显,是为那次请托。沈韫虽对他的守约存疑,可人都到了,借此机会刺探一二总不为过。
她走上前,站在微摇的檐灯下,有种说不出的皎柔感觉。分明眸中尽是清冽,但看着她,就是能被那点假象迷袭。
“既如此,你便留下吧,凑巧我也有事需得仰仗你。”
此言一出,倒叫沈延宥感到意外。不合日久的二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好性儿?饭桌上能安分用罢已是老天恩惠,如今姐姐主动挽留,莫不是又在计较新的把戏?
柳伏钦松散地笑了笑,“仰仗?听起来倒不像阿韫妹妹会用的词。”
他刻意换了称呼,声气儿都妆点促狭,沈韫几乎当下便明白过来,“你这是反悔了。”
两边明灯投下长长的阴影,有一半罩在柳伏钦手边,他往前一步,身上复又洒满柔和的光。
“有进有出,那叫交易。我从头至尾都没有向你提过任何条件,怎是反悔?”
他停了下,露出一个斯文的笑,“阿韫妹妹,我并未应承过你。”
沈韫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副狡狯的模样,心里气闷,“你是一开始就这样打算了,叫我白等你四五日。你可真会演。”
“和你上个月在姜家算计我的那回相比,我这般还是逊色了些。”柳伏钦勾起唇,言语间有股佻达的况味,“再则才四五日,我已是在让你了。”
他说得冠冕堂皇,令沈韫慢慢笑起来,那点儿笑意淡若云雾,风一吹,依稀便散了,“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承你的情?”
她抬首道:“柳伏钦,我怎么才发现你能无颜至此。”
纵然她心里早有这样的准备,靠他不住,便自己另寻办法。可时下被他如此挑衅,除了生气,好像再找不见一丝平定的心神,只想把他扫出门去,再放几只凶神恶煞的狗,杀杀他那得意劲儿。
吃下的憋屈,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沈韫旋过身,裙裾晃动,在不平整的光影里匆匆循上回廊。
沈延宥忙不迭劝,被她挥手掐断,“没胃口,替我跟母亲说一声,今日不过去了。”
回到墨毓轩,沈韫一个人坐在灯下,望着书案上未完成的画,心绪烦躁。提起笔,又长久静不下来。
柳伏钦今日见祖父并非帮她,若仅是闲谈还罢,倘是别的,只怕那个江瞻要在她身后守一辈子。
外头有脚步声踏近,沈韫扬起眉,见洺宋至门下回话,“姑娘,老爷喊你过去一趟。”
月明星稀,夜风渐变得缠绵和软,早晨的寒津恍已遁去,小荣亭下,坐着位穿墨色圆领袍的人影,听闻动静,他回身招手,“爹的好女儿,来。你弟弟不陪你,爹陪你吃。”
满桌家常菜肴,无一不顺沈韫的口味。她入亭坐下,暗道府中消息传得忒快了些,这才多久功夫,父亲什么都知晓了。
桌上一盏烛灯煌煌夺照他半张脸,推心置腹般将对柳家的怨气摆上明面儿。
“若非念及你母亲和你祖父的意,我怎会让柳家那小子随便到咱们府上?你母亲与柳杨氏乃手帕之交,感情深重,我管不了。你祖父呢,他素来喜欢同年轻后生交谈,叫那柳三走尽便宜。你弟弟就不提了,我上回在柳府门前瞧他对柳仲荀那乖巧的样,竟像是他的儿子……”
说罢仔细望住她,哪儿都满意,秀致的唇角微牵,卷起一枚笑,“还是你最像我,好!好啊!”
他和柳仲荀自少年相识,书院到朝廷相斗数十载,没一日见到对方是舒心的。当初好容易府邸建成,未过几段称意光景,那柳老二便搬了过来,栽住对面,弄得他回回下朝都死捱慢蹭,就是懒怠瞅见那张老脸。
无奈夫人之因,两家总避免不了交集,看着他们一个个与柳家和气,时候长了难免牙酸。
往来内秀之人都不擅撑开天光明言,憋在肚子里的苦闷只有自个儿知道。幸而有女如此,让他在府中不至于沦至落落寡合的田地。
沈韫对他的感受一清二楚,如果没有江瞻,她定会畅畅快快地接茬,一应附和。
可这时候与她提起,耳边莫名回荡出柳伏钦那声“我已是在让你了”,卯足戏谑气韵。这一切的缘由,全归于父亲。
亭下的风铃在夜影中清脆作响,沈韫稍抬目光,心里不舒坦,语气自然凉着半截,掷下一句。
“女儿可不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