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日,柳伏钦在干正事之余,时刻都思忖着如何回礼沈韫。
微风吹拂下一片落花,飘摇着扑卧桌角,很快被一只青涩的手无情拂去,转而“啪嗒”一声,落下枚锦盒。
“伏钦哥哥,这个给你。”
柳伏钦略微抬首,即见沈延宥趴于窗沿,半身探进来朝他笑道:“上回是我大意,信了姐姐,这回不一样,喏,这可是我亲自挑的。”
提起来,嘴边不由浮现一丝自得,满怀期待地望住他,“你快瞧瞧,一会儿先生点卯,我就得走了。”
首阳书院虽学子众多,却从不缺少管束他们的条例。时下正值午憩末尾,过小半刻,凡迟到课室者,一律院规惩戒。
柳伏钦的思绪早已被他打断,索性停下来,依言拆开,见里头躺着块碧玉坠子,不免蹙眉,“女人的东西?”
“你不喜欢?”沈延宥稍稍直身,将胳膊搭在窗台上,疑惑地看他。
柳伏钦侧睇一眼,有些无言,“你什么时候见我喜欢女人的玩意儿?”
话罢将其阖上,随手抛还给他,须臾又挑起眉,“沈韫跟你说的?”
浓盛的阳光点染他的脸庞,沉定温润的眸子下,隐含些许波动。
沈延宥摇头,目光落在柳伏钦耳畔,斟酌片顷,追问道:“你当真不爱首饰?瞧你成日戴着它,我还以为……”
“这是伯娘送我的,能一样吗?你也别整天研究我了,那日帮你不过顺手的事,有什么可惦记的。”他移回视线,重新将心绪专注在对付沈韫的事情上,似乎没功夫再搭理别的。
沈延宥自讨没趣,正要走,未料才站稳脚便被他唤住,深秀的眉梢轻轻扬起,带了点蛊惑,“你真想还我人情?”
礼桥街西向店肆林立,各家望子高悬,尤其繁华。一盏春建在好地段,往来茶客颇多,唯三楼雅间可免去喧闹。
穿墨色直裰的男子在门前下马,由小厮引领直往三楼行去。至雅间门外,他垂睫看了小厮一眼,待其退下后,方才抬手叩门。
“进。”
男子推开门,穿过屏风走到茶案前,站定垂首,“尚书,下官已派人去搜出了秦昭一党的账目,明面上确无不妥,但有一宗,他们皆在璋盛堂购得过一对玉山,此物乃宁朝古玉所雕,价值不菲。下官……”
言及此,忽而顿了顿,似在考量接下的话该如何启口。
茶案旁的男人微抬下颌,由窗外弥散的光照亮他半边脸,轮廓柔和,眉眼间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韵致,正是本朝刑部尚书,柳仲荀。
“别磨蹭了,说吧。”他搁下茶盏,捋平袖摆坐正。
男子踌躇再三,目光略微抬起,低询道:“下官曾在沈学士府中见过此物,可要派人再查一查?”
闻言,柳仲荀拢在衣袖上的手倏忽一滞,从没想到能在下属口中听见沈璿的名字。依他所言,是指沈璿收受礼金,有结党营私之嫌。
屋内一时静默,过了许久,他才淡声道:“知道了。此事就到秦昭为止,将别的证据一一查验,然后收揽起来,预备带回。”
却是只字未提沈璿。
男子不解,“尚书,这是为何?”
“沈璿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么?”柳仲荀撩袍起身,眼尾勾勒一分鄙薄,“他会将与秦昭等人交游的证据明晃晃地摆在那,任你指摘?打不准又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出戏,就等我们上钩。谨慎点,没有坏处。”
男子听了此话,倒是细细回想了一番与沈学士打交道的日子,不说老奸巨猾,那也是人精里的榜首,想要抓到他的错处,谈何容易?
遂垂目应声:“是,下官明白。”
天气炎热,午后时光也变得悠长,沉闷中有孩童的欢笑划过耳畔,随马车行远而渐渐消沉。
到了沈府,沈韫跳下马车,甫一进门便见云樊快步上前,细声道:“小姐,方才老爷差人来院里找您,奴婢说您不在,他们便等了等,还问了奴婢一些有的没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韫刚从文德书斋回来,东西尚未放妥,难免心中振动,半垂眉睫道:“父亲派谁来的?问你的话,你可都答了?”
“是周叔和一个年轻男子,奴婢不曾见过。周叔倒问了些小姐平常的琐事,还提了提书房文墨,也没别的了,奴婢都是挑些不紧要的答。”
沈韫轻轻颔首,脚下略慢了些,“父亲现下在哪?”
“老爷正在书房,小姐现在过去吗?”
沈韫嗯了声,“你先回去,我和洺宋有事交代。”
云樊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觎了觎洺宋,行礼告退。
等她离开后,洺宋才重新踱至沈韫身旁,听她压低音量,“你一会儿先去我那雅阁里呆上几刻,再回墨毓轩将东西看好。还有,差人去看看延宥回了没,他若在家,便托他去一趟思兰苑,让他想法子请祖父把我唤去。”
沈璿的书房离前院很近,脚程略快,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彼时金芒正盛,洋洋洒洒铺入屋内,一丝凉意也无。沈韫走到门前,向内望了眼,还不及开口便听他道:“进来吧。”
沈韫没做声,过了须臾才跨进去,站在长案前,“父亲,女儿没有打扰您吧?”
“坐。”沈璿指指旁边,一副亲和的模样,配上那身燕居纱袍,无端制造出令人放松的错觉。
“你祖父近来犯秋乏,一到下晌便疲惫得很。若没要紧事儿,你和延宥这些天就不要过去叨扰了。你还好些,延宥那小子实在聒噪,摆我面前待个半刻,我都恨不得给他扠出去。”
说话间,有下人为沈韫侍奉茶水,沈璿溜一眼,假装无心道:“听你母亲说,你最近又开始画画了?”
“是。”沈韫刚端起的茶碗又默默放下,亦不露声色地打量他,“女儿就这点爱好,闲来画上几笔,应当不为过吧。”
“瞧你,我也没说什么。”沈璿略一哂,还在与她打太极,“遥想当年,你第一笔还是我手把手教会的,后来请陆思白与你为师,你便愈发少到我这里央我教你什么了。如今思来,真是……”
后面的话却难以为继,因为下方望来的眼神太过炽亮,仿佛早已洞悉他的意图,连嘴边的笑都是飘渺的。
与一个太像自己的人打哑谜,实在不算明智。
沈璿语默俄顷,突然笑了,温和的面容在阳光下滤上一层威严。他抬起手,屏退左右,方偏过头来注视着她。
“陆画师的案子,这几天又被人搬到台面,圣上大怒,特命锐之查办此事,抓捕一切可疑者。锐之是我的学生,圣上的意思,该很明确了吧?”
“父亲是怀疑我?”
沈璿摇首,“以你现在的能力,还掀不起这么大风浪。为父只是想告诉你,收一收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不要让我为难。”
沈韫始终微笑着,神情平静,“父亲多虑了,老师的事早在两年前就已下了定论,纵使女儿再不愿信,两年,也足够证明许多。女儿作画只图消遣,与旁事无关,父亲大可安心。”
“好,你能这么想,为父也就放心了。”他话虽如此,目光却一直凝重地盯在沈韫身上,有再度告诫的意思。
沈韫敛裾起身,向他施礼,“父亲若没别的交代,女儿先退下了。”
“不妨,先站一站。”沈璿朝门外唤了声江瞻,旋即走进来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
“最近外边到处抓人,难免有宵小混迹其中,不甚太平,江瞻是周袤教出来的,身手不说绝顶,倒也能在危险时刻护你周全。”
他向着江瞻道:“你以后便跟着大小姐了,好好保护她。”
沈韫从书房出来以后,身边就多了一人。她眸底幽暗,几度意图发泄,但稍一回头,便能越过江瞻望见他身后那扇半敞的门,像一道咒语,刚刚触目即可令她头痛欲裂。
索性憋着口气,满脸不悦地踅入回廊。
才拐过弯,便听足音纷沓,竟是沈延宥与洺宋等人匆匆赶来,于她跟前止步。
“姐姐,你没事吧?我一回来就听人……”及此,沈延宥视线微斜,看见沈韫身旁多出的人影,不觉蹙眉,“这位是?”
“父亲安排保护我的。”沈韫用余光瞥视江瞻,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沈延宥立即领会,凑近了点打趣道:“父亲都多大了,还跟姐姐玩这些心眼呢……我都瞧不过去。”
阳光匀落檐下,沈韫神情不霁地站在光影间,冷冷睨他一眼,“你若也想要人,不妨说大声些。”
言讫推开他,径自往前。
沈延宥知道她是真的恼怒了,逐渐收敛仪容,跟着她走了半晌,蓦然生出一缕别的心思,低头窥探她的脸色,柔声道:“姐姐,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和柳伏钦有关的话,还是不必说了。”
沈延宥一噎,眼神忽而躲闪,脚步也不着痕迹地缓了下来,愈发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趁沈韫没回身,一口气说道:“我把姐姐的行踪抵给伏钦哥哥还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