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韫略怔了下,须臾才反应过来,站住脚,“你都知道了。”
起先他将沈延宥叫走,她便猜到是为了这事儿。气人的礼物,不叫对方知道是自己送的,哪还有意思?
若放以前,柳伏钦对她的坦然不会感到分毫意外,可是今日不同,他的眉峰略扬些许,眼梢带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未几,他望一眼沈韫身后的两个侍女,“你们下去吧,我带她走。”
沈姑娘与三公子从小一起长大,虽相处不算友善,总归是熟透的,没什么好担心。但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万一他们一言不合,又跟从前似的,叫外人看见实在不好。
年长的侍女正要开口,突然被另一位轻轻拉住,使了使眼色,默然行礼告退。
沈韫淡瞥她们离去,稍稍吊眉,“你这是何意?”
柳夫人差给她的人,他说遣就遣,单独与她杵在这儿是又想找茬了?
沈韫心里什么想头,柳伏钦一清二楚,脸上浮现出一点轻蔑,“你做的好事,总不愿让母亲和沈夫人知晓吧?”
边说边垂眸打量沈韫,似乎想要考证那份心思是否出自于她。毕竟敌对这么多年,沈韫若突然对他产生遐想,那种意外之感可不是零星半点得以描述。
比起这个,他更愿相信那只鹦鹉是沈韫送来作弄他的。
廊下乍起半缕东风,将二人之间隐隐冒芽的火种稍作熄掩。
柳伏钦耐性儿等了片顷,见沈韫不言声,便又问:“那些话是你教的?”
驯养鹦鹉这等小事自然不必沈韫亲自施为,但那句必须传达给他的话,的确是她授意。想象柳伏钦听闻后气红了脸,愠怒之余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不中听?”
她计谋得逞时的笑尤其迷人,眼里的光晕像晶石投至湖水,波纹粼粼。
柳伏钦看着,轻蹙了蹙眉,继而上前两步,俯身欺近,头一回这样认真地端量她。
从眉眼到颊畔,再到唇梢,俱是深秀柔美的好相貌,尚稚嫩的面庞仿佛因他靠近,渐渐蕴红,浓睫轻闪,却不避不退,仍旧站定在斜阳下,站定在他跟前,好像没有什么能击溃她的傲慢。
但于他而言,一抹绯色便足够了。
他缓缓直身,语调既含惊异,又匿藏一分难以捕捉的情绪,倒像真的替她感到遗憾。
京城里,谁不知道沈韫是个极好体面之人,从前与他混闹都是关在门内,凡开敞着,何时露出过与温雅端庄相左的样子?
如今居然为了向他陈情,不屑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闺秀形象完全粉碎,连风月艳诗都教得出口。
至此,柳伏钦由衷一叹,“我竟不知你对我还有这等心思……可惜了。”
清冽的香气从沈韫身前散开,终于令她的神思平定下来。
到底是女子,任何贸然接近都会使她本能地产生怯意,却仅是些许,待回过味,眼神明显冷了些,泄出一声低笑。
她挑起目光,反诘:“我对你有什么心思?”
口吻戏谑,容色促狭。
柳伏钦先是一怔,随即喉结一滚,慌张地移开眼。
大多时候,沈韫的一嗔一笑,他都能即刻领会其中深意,譬如方才。
方才那个故作暧昧的笑,是在讽他自作多情。
真是怪了,他明明不信沈韫对他有意,却还是叫她脸上一缕霞红轻易说服。眼下可好,丢人丢到对头手里,指不定她要拿这个压他多少年!
正遑遑思量退路,未料沈韫已经转身,头一回没仗着把柄奚落他,反而让他有些不适。
待要追上去,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猝然行近,回眸看,却是母亲与先前两个侍女亟亟赶来,把扇子往他肩头一压,“你又犯那怪病,招惹韫儿不是?”
间隙里,见他还朝沈韫那边瞥望,手中扇子摇得愈发狠,恨不得扇来一尊冰鉴给她降火。
“我同你讲了多少遍,别去招惹、别去招惹!偏生不听!你们父亲尚且不合,你俩再如此,日后叫我拿什么脸去找我的老姐妹?”
此话说得未必有五成真,但母亲要发作他,他不好不从,索性认下来,和软道:“儿子知错,这便回屋自省,不敢再恼了母亲。”
瞧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把式,柳夫人不由气血上涌,真想罚他,可临到出口又败下阵,只沉声呵则两句,任他去了。
前院开席时,恰逢金乌掩入云层,挥下几丝难有的清爽。
沈延宥由人引领至席间落座,一手支颐,眼神凝肃地瞧着茶果点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重宁悄悄窥他一瞬,小声猜量:“爷可是在为重安的事情烦心?”
重安一大早就被小姐院里的人打发了去,现下都没个人影,倘是小打小闹也罢,若替小姐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回头帐却挂在公子名上,又得平白挨老爷一顿罚。
沈延宥却不大往心里去,他计较的是那只鹦鹉到底学了什么,能让伏钦哥哥以“不雅”二字衬言。
晴光映射在人群间,漾出楚楚夺目的盛景。
今日宴席,受邀的男子多是柳长涣故交,年纪长沈延宥许多,不仅没得聊,连面都未曾见过。但巧的是,他的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张熟悉的脸。
掌心登时从下颌抽离,扬起眉梢,远远朝那边割去,“好你个汪常寿,真格是阴魂不散了。”
言讫便要起身,不防被足边衣料绊了脚,踉跄两下,这才给重宁时机反应过来,忙不迭跟上,“爷、爷!您上哪儿啊?”
目光顺着前方一路梭巡,在看见汪常寿后,心中了然,于是切切道:“将出门前,夫人特意嘱咐小的不让您在柳家生事,您这时候去找汪公子,不仅小的没法儿交代,于柳家席面也不好看呀!爷请三思。”
闻言,沈延宥稍停步,语调顿沉:“那我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一会儿寻了姐姐,再度胡言一气么?”
“爷这不是关心则乱了?小姐一向不喜热闹场合,哪会往这里凑?指不准眼下正在什么小院里,和夫人她们赏词作画呢。”
绿荫下,一弯辉色掉入少年眼底,含杂忧虑把南面照了照,的确未见沈韫。
他忖度半晌,终转回首,重新迈到席间。经此一打岔,早无意趣钻研鹦鹉,左右且没熟人闲谈,身形都显出几分恹恹。
而他对面,身穿海青色圆领袍的男子走过来,微微颔首。
“沈兄。”
沈延宥抬了抬头,见到来人,嘴边牵出一枚蔑笑,直起身对重宁道:“可瞧清楚?是他找上门,非我滋事。”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是汪常寿能够听清的份量。
重宁稍噎一刹,弯腰低劝:“爷,咱别闹了,您要警示他,待出了柳府也不迟。”
话罢,躬身候了片刻,听沈延宥轻哼一声,算做应了,方才松口气。随即端起腰板,欲将汪常寿引开,却见他凤目微垂,袖摆从沈延宥案前轻轻拂过。
“昨日之事,我回去想了一想,心里始终不落忍,打扰沈兄与沈姑娘挑买首饰实非我意,故献此薄礼,望得二位原谅。”
沈延宥没有动作,眼角睨着案上的四方礼盒,显出几分鄙夷。
汪常寿这副做派,与他在书院的嘴脸全然不同,如此费心纠缠……图什么?
“那日在书院与沈兄出手,是我一时冲动,我在此给沈兄赔不是了。都是同院学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将情面做绝。”
这种场面之词,沈延宥自不会信,很不耐烦地抬起眉,盯了汪常寿许久,最终提衣离席,一个字也没说。
回到沈府时,天色已暗,澄黄的灯笼下投着一个落魄的影,走近了瞧,却是重安。不知他打哪里回来,浑身上下披尘挂土,却还惦记沈家颜面,特意往旁道站一站。
大抵等了很久,身上闷热,不由用力振振襟口,抖出几缕散风。
顷刻沈韫从对面走来,经过他时淡睇一眼,脸色极差,吓得他五指一僵,连忙回神整装肃容。
沈延宥看见他时,大约就是这个情景,瘦瘦高高的人杵在长街上,裤腿似割了些,参差不齐,狼狈得让沈延宥感到头疼。
遂没好气地问:“怎么?我不在家,就没人准你进门了?如此模样是要做给谁看呢。”
一壁说,一壁快走入府。
重安得他训斥,立马跟在后面辩说缘由,称今早云樊姑娘托他办事,才一交差就在路中碰见歹人,缠斗一番后,便成了这个模样。至于在外头等,是想尽快和主子交代。
话出过半,即见沈延宥袖袍一拂,打断了他。
“解释什么?以后给我放机灵点,再有下次,你就去姐姐那儿当值吧。”
院墙另一边,沈韫含怒坐在榻上,听完云樊所言,对柳伏钦今日之举彻底有了眉目。
原来那只鹦鹉早在陇西受人驯教,寻常不爱开口,一开口就是两句浮浪之词,如同女子向情郎倾诉爱意。而她命云樊传授的话虽已教成,到底日子短些,偶尔才被道出。
缄默中,灯火摇曳,层层跌宕的光映入沈韫眼底,勾起一簇更盛更烈的火,几乎包藏不住,脸色却愈发阴冷。
“如此荒唐之事,你竟没想着与我回禀一声?”
非但经了重安之手,更有柳府一路下人,不知道是她送的便罢,那些知道的且要以何种目光看待她?
云樊自知铸下大错,额间冷汗不止,她攥着衣袖,顿首道:“小姐恕罪,奴婢……奴婢只是不敢……”
“事既已出,你再与我解释起不到任何作用。往后若还这般不知轻重,就去下房干吧。”沈韫垂睨一眼,转而向洺宋点了点头,很快便将人带离。
夜风钻过窗缝爬进细细微微的响,沈韫敛神起身,见窗外树影浓郁,好像攀附月光幻化成柳伏钦的脸,矜高地嘲讽她。
心头莫名烦躁,随手拿梳篦扔了出去,“嗒”的一声,砸散虚景。
宴席结束后,柳伏钦从书房步出,此时夜幕晦暗,满院明灯犹如星辰坠在半空,随风起落。
他抬眸凝望一晌,忽而想起那年初雪之夜,他与兄长们在半泉巷追赶窃贼,因时岁尚小,扑一身伤,回来就给父亲罚到书房跪省,景致便如眼下这般,月华如水,灯火莹莹。
悄静中,陡然听闻两道短促的叫唤,将他与回忆剥离。
他剔起眉,循声踱去,在北边的小凉亭遇见楚铖和那只鹦鹉。早上嫌它聒噪,便让楚铖暂为照看。
凉亭下,男子举着草棍歪头逗鸟,不防身后传来一句:“它唤的什么?”
转背一瞧,柳伏钦负手立于阶下,月色溶溶,穿过花叶的罅隙倾覆在他眼梢,莫名映射出一股森凉。
楚铖愕然半顷,见他神情不耐,方犹豫着回:“回公子,它在唤……小鬼。”
话音刚落,那只鹦鹉突然昂首,将这半月于沈府所学道了个完全:“小鬼还想斗阎王,不知死活!”
柳伏钦听了,胸膛微振,抖落出几声切齿的笑,犹如清风乍起,旋即沉默在一汪深潭。
“好啊沈韫,原来这才是你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