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将至,风未定,马蹄急踏,一行人驾马车向百花阁疾驰,向玉路上雇了一个识路的车夫驾车,自己回到马车中。
君莫未醒,齐珂喂谢明服下安魂丹暂缓疼痛,他额上一片冷汗,虚虚地靠在软垫上,眼睛微阖,不知是梦是醒,看见向玉进来,齐珂从密函上抬起头。
玄策纸,金缕印,这封密函所用的材料和印章与冥王生死帖一样。这两样东西金贵却不难得,金陵中最有名的纸坊澄心堂可得玄策纸,一刀25张,百金一刀。
金缕印用的是黄玉髓雕刻,最开始为魔教第一任教主,大梁末代皇帝明庆帝的私印,印章材质选用的是黄玉髓中的金水菩提,不过是当年李劲成攻入皇城,明庆帝慌忙逃窜之时顺手带走的自己诸多印章中的一个,最后却成了魔教发布冥王生死帖的金印。
据祖母说,明庆帝吴承潇当年是惊才风逸,学贯中西的风流才子,有吞凤之才,笔落惊风雨,所作佳作极多,编有《潇湘诗集》,收录诗作一百零八篇,在当年传颂甚广。他不仅喜欢写诗,还喜欢盖章,传闻李劲成入主长信宫后,推开密室大门,金玉满堂,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再定睛一看——乖乖,满屋的印章!
这就更加说明,金缕印有何深意?并无!要是当年吴承潇带走的是白玉飞雪印,或是象牙福寿印,那令人胆寒的冥王生死帖上按着的索命章就又是别物了。不过得亏是这金缕印,想想,要是一枚福寿印,上面刻着福禄安康,送给接帖人,嘿!先礼后兵,给您送上祝福,然后让您尸骨无存。魔教这一出还真有点儿黑色幽默的味道。
齐珂手上的密函是林蓉在地下城府衙找到的,钉在府衙内室暗房的墙壁上,内页是一张地图,贯穿南北,从苍茫大漠起,到烟雨水乡止,三明六暗:
远容山云清宫,皇都太师府,牡丹城霁华楼,三处为明。
大漠碧水城,落霞村百花阁,昆山红叶山庄,碧波岛云策山庄,壶口瀑布凡客山谷,姑苏淮中坞,六处为暗。
但其中凡客山谷与霁华楼以线相连。
齐珂皱眉看向不省人事的君莫:难不成,这坑货真是李家后人?
这份密函所指,很明显是当年八杰所在,只是六十年间,八杰离散,或死或伤,是否有后,写这封密函的人也不甚清楚。
亮起的三处,除了霁华楼君莫和齐珂,另一位,就是当年第二杰云承允之孙,当朝太子太傅,云之恒。
马车外黑云翻滚,狂风大作,车帘被吹起,卷进来几丝冰凉的雨水,下雨了?
向玉带着一身水汽进来,正好对上齐珂看过来的眼神,他抿了抿嘴,拂去袍子上的雨水,粉色的长袍上绣着牡丹,沾上水珠,更显得娇艳欲滴,但雍容华贵的牡丹在这苦雨凄风下,委实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齐珂对面坐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色苍白。
“想好说辞了?”齐珂把密函卷起来放到一边,向玉微垂着头,听到声音抬眼,眼神中有一瞬的迷茫,随后摇了摇头:“怕不是你愿听的。”
“我愿听的,只是一句实话。”齐珂丢给他一个水囊:“润润喉吧,这车上已经倒下两个,你若再出事,我即刻踢你下车,决不回头。”
向玉接过水囊,低头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清风:“那齐娘子便多给在下一些时间罢。真话有毒,实话伤人,在下总得写一篇缠绵蕴藉的赋论,再徐徐道来,才不至于伤了你我感情。”
“齐娘子?你称呼改得倒快!”齐珂哼了一声,双手抱臂,长眉挑起,向玉摩挲着手上的水囊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比昨日在地下城时苍白了不少,两弯眉毛似蹙非蹙,半倚在车壁上,配上这样一张惊世绝伦的脸,我见犹怜。
“你慢慢想,离到百花阁还有些时辰,不如先听我讲个故事?”
车窗外的秋风裹挟着雨点吹进来,齐珂拉紧车帘,给身旁的谢明掖好薄毯。向玉抬眼看过来,长长的睫羽好似蝶翅染上霜花:“是山野异事,还是才子佳人风流故事?”
“野史趣闻。”齐珂随手把靠在身后的毯子丢给他:“据说六十年前明庆帝吴承潇逃往万寿山时,除了侍卫近臣,还带走了后宫里的两个妃子,庄妃胡氏,宁贵人孙氏。”
向玉拉起毯子盖到身上,看上去神色如常,但眉心轻跳,他静静回视齐珂,听她继续说道:“听说这位庄妃娘娘,曾艳冠六宫获明庆帝独宠。明庆帝效仿汉武帝,锦树围香,花灯夺昼,金屋藏娇,为她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长生宫,一度想立她为后,却屡遭朝臣劝诫,你可知为何?”
“庄妃恃宠而骄,纵欲无德?”
“非也。庄妃德才兼备,温良娴舒,德泽天下,实有中宫之德。只因她出身江湖,非书香世家高门贵女,因而那帮文臣武将纷纷上书,说她出身低微,实不配母仪天下。明庆帝不允,执意为之,便有钦天监监正上言,彗星袭月,此乃亡国灭君之象,而彗星列南,指的就是长生宫。意思可不就是庄妃娘娘是红颜祸水,祸国妖妃吗?果不其然,册封圣旨刚颁不过一月,封后大典还未行,大梁便亡国了。”
齐珂静静地观察着向玉的表情,后者面上若无其事,眸中却是冷意翩飞,冷哼一声道:“大梁亡国是因明庆帝痴迷寻求长生不老之法,怠于朝政,荒淫无度,民不聊生,这才有义士举旗,可齐娘子的野史里竟要将亡国之罪推到一个女人身上吗?在下向来偏心女子,实不能苟同。”
“是啊,五千年史册,有多少女人血泪。不过这到底是野史,你若听不惯,日后再编撰一版就是,先听我把故事说完。”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后来承德二年,这位庄妃在万寿山生下一女,此时正为老一代八杰攻山的最后时刻,七天七夜激战,魔教覆灭,吴承潇和孙氏身死,可庄妃娘娘和她刚出生的女儿却不知所踪。若这个小女婴未死,那他就是前朝皇帝还留存在世的最后血脉。”
向玉神色愈冷,齐珂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江湖众派誓要将人找出,但哪怕谢家出手,最后也是无功而返。可是三十五年后,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娘子挺着大肚子往红叶山庄问卦,昆山林家家主林温年却算得惊天一卦——前朝骨血,人龙交杂,白虹贯日,魔头降世!
“前朝骨血……那个问卦的女子,就是当年庄妃生下的女婴,前朝最后一位公主。而那一卦算出当天,向家祖传名刀鸿鸣自封于昆仑之巅,再未出鞘。林伯父也因为算出的这一卦命格太重,他命轻压不起,不多时便也故去了。”
“你想说什么?”向玉手指蜷缩,攥紧身上的薄毯,眉眼深深,透出两分狠戾,是齐珂从未见过的严肃。齐珂轻笑,探身上前,凝视着他这张风华绝代的俏脸,手指轻抚上他的眉骨,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扫过向玉被水沁湿的双唇,向玉没有躲开,只是蹙眉垂眸,滚烫的呼吸洒在他的手指上,齐珂细细描摹他的轮廓,轻声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我见过你这张脸,在云清宫的密室,那是祖母最珍惜的一幅熟绢丹青,上面的女子就是你这幅模样。她说,那是胡家姑娘,是她未出远容山闯荡前,最好的朋友。”
“齐娘子……”
她抚上他的脸:“我不知你母亲生得是何种样貌,但你与你的祖母当真一模一样。可你不是向家人,我们齐家与向家二十一年前才突然断了联系,在此之前,并未听说,向伯父有娶妻或是有一儿半女。”
向玉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睫毛轻颤,像是原本已经长好血肉的伤口被人重新划开,鲜血淋漓,他的身子微微颤抖,额头滚烫,缓缓睁开眼,自嘲地笑了笑:“原来齐娘子从见我第一眼起便将我认出来了,在娘子面前这些时日,我反倒像是一个粉墨登场的丑角儿。”
“少来,哪有你这样好看的丑角。”齐珂“啪”得在他的脸上轻拍了一巴掌,直起腰懒懒靠回车壁上,双手抱臂看他,唇角勾起一抹轻笑:“无论你的生父是谁,你实为前朝皇室血脉,魔教教主骨血,说吧,为何来中原?是想反魏复梁呢?还是想振兴魔教?你倒是好打算,拉上我做垫背。”
她的语气中几分玩味,几分调笑,轻描淡写两句“反魏复梁,振兴魔教”,好像在她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向玉静静看着她,唇角蓦然绽出一抹笑:
“若是反魏复梁,你当如何?”
齐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慢走不送。”
“你不拦?”
“陛下死不死关我屁事?云清宫在万丈之巅,只要不打到我云清宫的头上,我半点不想管。更何况,朝代更迭是顺应天下之势,势为民心,也轮不到我来管。”
“那我若想振兴魔教呢?”
“那便等阿明毒解,你我一决生死。我要报十五年前玄武坛杀我宫人姊妹之仇,拿你开刀,不过分吧。”
向玉失笑:“我就不能有第三条路走了?江湖中人,本就重心中之道,轻血脉传承,我走何路,行何道,与我是谁的后代并无多大关系。”
“这话我爱听。”齐珂翘着的脚微微晃动,言语间颇为调侃:“不过林伯父向来算无遗策,你是魔头降世,不走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路子,难不成真打算做一辈子风流浪子,跟只欲求不满的白孔雀似的四处开屏吗?如此,怎对得起你的命格?”
向玉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车厢外风雨声渐息,齐珂掀开车帘一角:“万花阁快到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呢,那篇缠绵蕴藉的赋论,写好了没有?”
“你将我的故事抢了,还讲得那样好,我还能说什么?”向玉沉默片刻,忽然叹出一口浊气:“齐娘子,我不是魔头,亦无鸿鹄之志,惊世抱负,我来中原,只是为了替家母报仇。”
“寻何人报仇?”
“医派四凶。”
齐珂微微一怔:“魔教医派饕餮,混沌,穷奇梼杌?”
“没错。”天色渐晚,向玉的脸上泛起淡淡的潮红,他掩唇轻咳两声:“家母与他们纠葛颇深,其中故事,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难讲清楚,只一句,此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报,不死不休。咳!咳咳!”
“魔教医派……当年决战,医派并未参战,祖母说是因为魔教中真正害人性命的是毒派,以活人试药,炼制长生不老药,都为毒派四神兽所为,他们才是吴承潇真正的爪牙,而医派,多为当年前朝旧臣,虽知吴承潇所行有违天命,有背人道,却因愚忠誓死追随,也一并上了万寿山,毒医分家后,他们大多进了医派。医派四大护法虽以凶兽起名,却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故而才没有将他们一网打尽。”
“哼!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是非时相伴,善恶总难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是善是恶,哪里说得清楚。”
“也是。”齐珂点头表示赞同:“就好比人人都说我云清宫是名门正派,我作为宫主,定是惩恶扬善的侠义之士,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向玉说得很笃定。
“那是你不了解我。”齐珂挑眉笑笑:“怪不得。”她揉了揉因为久坐而僵直的腰:“你来中原就寻上我,你以为我是八杰后人,闻魔教重出之事,定不会作壁上观,有我这么一个长得漂亮又能打的人相助左右,你报仇指日可待,可是如此?”
向玉轻抬眉头,刚想说话,被齐珂抢断:“但你方才也说了,江湖中人,本就重心中之道,轻血脉传承,我虽是八杰后人,但我行我道,不会因为我是谁的后人而改变。我齐珂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守住云清宫,管家里事,疼家里人,其余人如何,自有那些声名赫赫,古道热肠的大侠去管,此次若不是因为宫中有变,宫人遭迫,我也不会下山走这一遭。”
“各大门派投奔远容山,还不是因为放眼江湖,能达梵云天境者寥寥无几,我恰好是其中之一,又恰好是他们所谓的正派掌门,故而认为就算为了武林侠义,我也定会收留他们,护他们无虞。可谁又规定,武功境界高者就一定要做济世大侠?我齐珂心窄,盛不下天下苍生,只放得下我小小的一座云清宫。”
她笑着踢了一脚向玉:“所以啊,日后寻魔教之路,我不会陪你走。”她把身侧的密函丢给他:“上面画的是老一代八杰旧址,你寻旁人吧。”
“可云清宫与玄武坛有仇。”
“是啊~”齐珂理所当然地点头:“仇我要报,但我这人懒得很,回了云清宫,等他们主动再来寻我吧。不管真假,下一次,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向玉闻言,长久不语,忽然他的脸色舒缓开来,轻轻挑了下眉尾,眉眼间尽是春色不及的风情,他忽然笑开了,微微挺直身子,薄毯从他的身上滑落,向玉拢了拢头发,将发间的蝴蝶发簪叉得紧了些,满面笑意,复又换上从前的称呼:
“珂珂,你同我说这些,可是不再对我有防,相信我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却不是坏人,你我路不通,之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同你说这些无妨,至于相信你……一个冒充向家后人的骗子,有什么值得我信的?”
“是吗?”向玉抬手运气,舒缓筋络,车厢外传来车夫叩击木板的声音:“向公子,向夫人,前方再过十里便是落霞村,只是有巨石挡路,马车难行啊!”
“向……夫人?”齐珂眉毛拧紧,话还没问完,向玉已经从座上起身,粉色的广袖长袍翻飞,轻轻抚过她的脸庞,带来一阵雪中春信的淡梅香,齐珂刚想发作,反手要打,却只捉到向玉一片柔滑的衣角,粉色的衣角从她的指尖划过,衣服的主人已经化作一片云彩飘出车厢,车外,带着笑意的男声朗朗:
“谁说我不是向家后人?珂珂,看好了!”
忽然,马匹嘶鸣,地动山摇,窗外尘土飞扬,她稳住车内昏睡着的两人,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车前不远处,一座座比人高的巨石飞速轮转,烟尘飞腾,天地间一片混沌沙色,唯有向玉那抹耀眼的粉在黄沙中灵活飞窜,这是——
金轮巨石阵!!
作者有话要说:“人龙交杂”的典故出自《史记.高祖本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林温年:给你算这一卦,向玉啊,你可要成大事,否则,伯伯我就白死了。
向玉同学:好的,林伯伯,《天下浪子薄》,侄儿加把劲,一定挣个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