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变故

宋秉书中午吃过药就开始闭目养神,虽说身上爽利了不少,眼皮还是有些重,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可他睡着睡着忽然一惊,也没做梦,平白无故一阵心慌,接着就给他惊醒了,坐起来后才发现睡觉穿的薄衫都给汗水打湿了。

他的院子里没放多少使唤的人,跟前只有一个当年跟温惠她娘成亲时带进温府的书童白鹤。三十多年过去了,小书童也变成小老头了,儿子都娶了媳妇了,只是白鹤念主,当年温舒窈便在温家给了他一间屋子,此后就一直跟着宋秉书,也能帮着处理学堂上的事。

宋秉书起身没见着人,他从来也不等着人伺候,换下了汗湿的衣服后又给自己灌了一盏温茶。才放下茶杯,就看见白鹤引着一个人匆匆跨进门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负责学堂学生起居的俞夫子,来者面上都是焦急之色。宋秉书瞧见心里“咯噔”一声,猜是学生出事了。

俞礼自然也认出了宋秉书的身影,快走两步来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宋先生,大事不好了,学生们偷偷上街,去州府闹事了!”

“闹事?闹什么事?打群架了?”

平日里学生之间吵吵嘴、打打架也是有的,可都不至于闹去州府,难道出人命了?

“不是,要是学生打架我也不会在今日巴巴地找到您府上来。学生们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消息,听说沐阳县里百姓吃不上水已经出人命了,报到州府上好长时间了都没动静,结着伙儿偷偷溜了出去在菜市口说动了好些城里的百姓,要一起去州府要说法呢!”

今日宋秉书抱恙,学生们上午上了课就下学了,俞礼吃过饭悠闲地躺到凉椅上,想着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午。可还没坐上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素来胆子小的学生跑来嗫嗫嚅嚅地跟他说了这件事,俞礼当时几乎是从凉椅上弹起来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糟了,要惹大事了。

宋秉书听完心一沉,才换上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贴在背上被风一吹,只觉得脊背发凉。

“去了多少个学生?哪个带的头?”

“听说有十几个,带头的除了那个谭桓还能有谁?”

“他们从哪里听的这消息?”

“这事儿近日城里都在传,具体从哪里听着的我也不清楚。”

宋秉书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俞老您先回去,把还在学堂的学生看好,我换身衣服就去瞧瞧。”

“如此甚好,那个谭桓就你的话他还听听,宋先生可一定得把他们给劝回来啊!”

宋秉书让人送走了俞礼,稍微整理了下仪容就匆匆出门,走之前还专门叮嘱了院里的人别跟温惠提这件事。

烈阳当空,宋秉书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连白鹤都没有带,径自去了府里的马房。自温惠的母亲去世,他就再也没骑过马,他从前的马已经老死了,还是那年他亲手埋的。马房里的马他都不认得了,但也无妨,好在马儿们都温顺。

其实宋秉书有些懊恼,如果昨日他答应了沐阳县的那帮人,是不是就没有今日这件事了。两件事隔得太近,他不难不去猜沐阳有人剑走偏锋,说动了哪个学生。

昨日宋秉书确实在与老友吃酒,可内容却不仅仅是叙旧那么简单。他也是去了之后才知道,他那位沐阳县的老朋友还带了其他人,其中一位就是沐阳官学的一位夫子。他们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请宋秉书劝说温惠,应下开渠一事。

也是从昨天晚上宋秉书才知道沐阳的旱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点头,也没有让温惠知道这件事。

他虽然不管府里的事,可也还不至于到两耳不闻的地步,他知道州府的人找温惠说过开渠的事,温惠既然没有答应,自然有她的道理。此外,沐阳虽不及吴州大,但那个地方以酒闻名,必定有当地的商户,若要筹钱怎么还要跑到吴州来?

那位陶夫子脸上难掩痛色地给出了宋秉书答案,说酒商的存酒已经被闹事的人搬空,酿酒的粮食也被半偷半抢地搬了多数,怎么也不肯再拿钱出来。

宋秉书见须发染霜的老者言谈间几欲垂泪,也十分痛心,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把这件事应下来。他知道这个天气开渠引水要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而稍有不慎还容易引来官非。

温家家业是温惠母女扛下来的,其间辛苦他看在眼里,而他之于温家生意没半分助力,他不敢,也当不起这个好人。

于是他婉拒了沐阳来的人,承诺会送一笔钱到他们手里,盼望着多少解点燃眉之急,也抚慰他心中愧疚之情。这些年他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攒下来的体己虽不能与温家能拿出的相提并论,可对寻常百姓而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本是他想着温惠出嫁时自己给她置办一副体面的头面,到时候戴着她爹给的首饰,风风光光出嫁,也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心意。

但事有轻重缓急,给温惠的心意以后再想办法。

回府的时候,宋秉书一边怜沐阳百姓疾苦,一边又恨自己无能,加之天热,一时间急火攻心,晕倒在了路旁。

虽然昨日郑崇跟着他,在他们喝的酒里下做了手脚,但一行人聊的事实在是沉重,宋秉书喝的酒并不多,单是那点量,若放平常放不倒一个成年男子。但其中曲折无一人知全貌。

宋秉书去到菜市口,周围人群差不多已经散尽,一打听才知道学生们和着一群老百姓已经浩浩荡荡地去了州府,宋秉书听罢驭马快赶过去。

四条腿再怎么还是比两条腿的跑得快,宋秉书赶到时一帮人应当也是才到不久,谭桓的声音隔着老远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们要见江大人!让江大人出来!沐阳已经断水近半个月了,县城里的井也干了,百姓要吃水还要跑到几里地的山上去挑,家里只有老弱都热死了好些个人了,县里因着缺水也闹了好几回事,听说县丞报给了州府也没得上半点助力,这样下去如何能行!若再干上一段时间吴州也成了这个样子,州府是不是也是不管不问了?我们要找江大人要个说法!”

“对,要个说法!”

“江大人出来!”

“人命关天,州府都不管了吗!”

州府门口已经围了几层人,州府外边也围了一圈府兵,陆陆续续有穿盔甲、持长矛的走出来,在门口站成一排,怕闹事的人涌进去。

宋秉书扫视了人群两眼,估摸着自己下了马也挤不进去,坐在马上反而显眼一些。于是走到离学生们较近的地方,放声喊:“谭桓、邓凌云,给我出来!学堂的学生都不准围在那里面,出来!谭桓!谭桓!”

然而宋秉书的声音根本传不进人群里边,他没有办法,下马拾了一个土块,又回到马上瞄准学生们的方向扔了出去。

谭桓正跟着人群一起在那处叫着“江大人出来!”,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击中了自己肩膀,转过头去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自己的老师宋秉书骑在马上似是喊着自己的名字,见他回头,马上的人连忙向他招手,示意他到外面去。

谭桓身旁的邓凌云发现右边的人正侧这头愣神,便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也如谭桓一般愣住了。

“宋先生怎么到这里了?不是说他今日病着吗?”

邓凌云问着,谭桓却没有回答,两人带着惊讶与被捉住的心虚面面相觑,谭桓见宋秉书仍旧对他招着手,问:“宋先生似乎是要咱们过去,可是……”他看了一眼州府门口,州府管事的人一个都没有出来,还没等到一个说法,心间十分犹豫。继续道:“咱们去吗?”

邓凌云显然也看出了宋秉书的意思,回想起了自己背不出文章时宋先生赏的那一顿戒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觉得自己闯祸了。

“要不咱们溜了吧,宋先生肯定追不上。”

他从没见过骑马的宋先生,但即便如此,那些小巷子马也进不去啊,他们可熟得很,不愁甩不掉。

“可就算今天跑了,咱们总有一天还得回学堂啊。”

又有几个学生注意到了宋秉书,在一旁附和着。

宋秉书瞧着那几个小子明明看见了自己,就是叫不来,挂着个心虚的脸在那里窃窃私语,气就不打一出来,便气势汹汹地下了马,想着怎么也得把那几个牵头的小兔崽子揪出来。

前一刻还在人群中口若悬河的人此时没了声响,但谭桓方才那番陈词激起了民怨,人群中声讨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州府吃着我们的税赋,爷几个好吃好喝都是我们老百姓给供着的,现在出了事了就不吭声了?出来!快出来!”

“对啊,我们每年交的税赋不少,秋税交了要节衣缩食才能过一个冬。前年发大水收成不好,去年该交的一个子儿都没少,天旱成这样儿了,州府做过什么了?只知道做些求神拜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为我们百姓做过一件实事吗?”

各种声音传入宋秉书的耳朵,他好不容易挤过愈拥愈密的人群,来到学生们聚集之地,一只手抓起一个离他最近的学生,厉声说:

“谁让你们偷溜出来干这事儿的?平日功课不够多是吗?胆子越来越大了,回去再罚你们!快出去,都出去!”

“宋先生,您也知道沐阳如今的情况是吗?沐阳与吴州咫尺之地,学堂里不少同窗都是沐阳县来的,他们的父母亲友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他自救无门、申诉无路,我等怎能坐视不理,无动于衷呢?”

谭桓不甘就此离去,想说动宋秉书让他们留下来。

“胡闹,这事自然有官府想办法,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快跟我走。”

宋秉书用劲去拉,却发现拉不动。

“宋先生,不是您教导我们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吗?我们为为民请命怎么就是胡闹了呢?”

“为民请命?我问你们,你们一个个的是考上了乡贡还是通过了铨选进了官职?你们有何资格谈‘为民请命’?若州府记下了你们几个,到时候乡试卡你们名次,你们这么些年寒窗苦读岂不是白费了?这事不是你们该碰的,快跟我走!”

州府出来的府兵越来越多,拿着盾牌的走到了最前列,防着激愤的人群冲入府内,宋秉书也越来越觉得不安。

“先生,我们不怕。天灾当前,事关我们每一个人,民众有怨总得有人带头喊出第一声。若我们都缄口不言,龟缩一旁,又怎么能指望着别人去出头?”

道理都没错,这些学生存着这份心思他很欣慰,都是善良、有抱负的好孩子,他日为官定能成个体恤百姓的好官。可学生们年轻,太过冲动,一腔热血上头什么都不顾了。他们与其他人不同,州府有拿捏他们的筹码。

“你们不怕是因为你们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谭桓,你若不考功名了,家里的铺子也能养活你一辈子,可邓凌云呢?王越呢?家中父母务农供他们上学堂,一朝断了他们求学路你让他们怎么办?回去种地还是待在城里做工?”

宋秉书话说得有些重了,但句句在理,为首的谭桓不再辩解,看了一眼同窗便低头不语。宋秉书见状扯着手里抓的两个学生往人群外走去。

可变故就出现在此时,随着百姓越围越多,人群越来越向州府门口靠去,天气热,挤在中间的人有些受不了,想挤到外边通通气,凉快凉快,外边的人怕挤到府兵跟前去了不肯让,一来二去就发生了推搡。

在府兵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事,府兵自然要阻止,但后面的人不知细况如何,只听见吵嚷与府兵的呵斥,随即又见有府兵走进了人群里,便以为州府的人跟百姓动手了,于是有人大喊:

“官差打人啦!官差打人啦!”

不明真相的百姓见自己声讨没个结果,反而有人被打了,便更加愤怒,朝着发生纠葛的地方涌了过去,宋秉书和一众学生也被困在人群中出不去。

吴州司马姜宗辉一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姜宗辉是从丰州大营退下来的老将,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立过功的人,自从军营里出来到吴州,好些年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了。

“都给我住手,不然一个个都押进大牢。”

饶是姜宗辉中气十足地一声吼,激愤之下的百姓也没功夫管他说的是什么,依旧朝前挤着吼着。

姜宗辉又说了几句吓唬人的话,可依旧不顶用。下边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是事出有因,为沐阳百姓说话来的,他自然不能将刀枪向着百姓,命令府兵动手。于是环顾四周后走向街边那棵碗口大的香樟树,搬起旁边小摊压摊用的废石磨,旋身一抡,树干应声而断。

香樟树高,直直地倒往了人群里,又不甚粗壮,砸不伤人,但动静却不小,人群果然静下来一些,扭头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宗辉逮着机会用力扔掉手里的磨盘,“咣”地一声沉沉地砸在地上,接着拔出随身的佩刀走进人群里,高声说:

“谁还不住手一会儿像砍树一样把谁砍成两半。”

他人长得魁梧,像座小山似地站在人群里,蓄了一脸络腮胡又穿着铠甲看着凶神恶煞,就这样把人群震慑了下来。

袁仲谦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对府兵下令:“快去把人给围起来,不准放跑一个。”

姜宗辉扫视一眼人群,估摸着得有几百人之众,都抓回去审问不知要问到什么时候,再者府衙也不大,容不下这么一众人。

“刚刚起冲突的是哪些人?”

“回司马,是这些个人。”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个府兵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押下去。今日闹事,为首的又是谁?”

人们见有人真被府兵给带走了,不由得有些害怕,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州府门口,当下静悄悄的。

姜宗辉见无人应声,指着个身旁头埋得最低的,厉声道:“你来说!”

那人没料到突然点到自己,瞧见了明晃晃指着他的刀尖,颤抖着说道:“是……是学堂的学生,他们……他们在菜市口……让大伙儿跟他们一起来讨说法。”

话音才落,一队府兵便向宋秉书和学生们那个方向围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先走两章剧情~~

关于更新频率各位小可爱见谅,暂时只能做到隔日更,日更我怕万一后面有事情耽搁存稿不够了呜呜呜。我一定!更加努力认真码字(认真脸)!码起来!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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