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织坊(下)

在此之前,温惠没有想过要暂时关掉织坊,可是听人一说她不知不觉间又考虑了起来。天气太热了是一方面,这次庄子上失火的事有些凑巧,她本就怀疑是有人故意所为,她本来觉得是田家,可听云行一说是其他织坊也并非没有可能。城中就只有温家一间织坊开着的了,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若再有人使绊子下次又该是什么呢?

可是……可是这又确确实实是个赚钱的好时机,好不容易从秦留芳那里得来消息有所准备,织坊一关温家跟别家比就是多了些丝而已。

“二姑娘?二姑娘?”

韩廷章见温惠一直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着饭菜,以为是准备的东西不合她胃口,想问一问可却叫不答应。

“温姑娘?”

梁品见状凑近唤了一声,才见她回过神来。

“怎么了?”温惠有些疑惑地问着梁品。

“韩掌事在叫你。”梁品解释着。

“韩叔怎么了?”温惠转而问着韩廷章。

“我见二姑娘皱着眉,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温惠是韩廷章看着长大的,掌家后又常来织坊,她不爱吃什么织坊伙房的人也清楚,准备的都不会出错。

“不是,我只是在想这织坊的事究竟该用个什么法子。”温惠挤出一个笑,想让韩廷章宽心,可旋即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这茄子怎么是苦的?”

茄子放在了韩廷章对面,他没有伸筷夹,不知其味道,听见温惠这么说忙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梁品在温惠发呆的时候已经尝过了茄子,味道如同温惠所说的那般是苦的,而且皮还很厚,并不好吃。

“天太干了,结出来的茄子就是苦的。”

韩廷章此时也咂摸出味儿来,忙附和道:“对对,云郎君说得对,茄子缺水结出来的果子就是苦的,该把皮削掉的,这些日子菜比肉金贵,伙房里估计舍不得削皮。石头,”韩廷章高喊一声,接着一个瘦长的小伙子闪身进来。“把这茄子撤下去。”

“算了。”温惠出言阻止,对那个叫石头的小伙子说:“石头,你去吃饭吧,别管这里了。”

“好嘞。”石头也不多问,脸上带着笑乐乐呵呵地出去了。

“这些天是不是菜也不好买了?”

温家每日的生鲜蔬菜都有人送,温惠知道天旱但在菜蔬上却不知具体是个什么境况,这样看起来不是太乐观了。

“是啊,天气热,远郊的来卖菜的少了,近处的好些菜地里的都干死了,我们吃这些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韩廷章答着,心里也愁,再不下雨,这日子就难过了。

“过些天我让庄子上送些来,吃不完晒成菜干,这天气放院子里一天就晒好了。”

温惠其实也料着了有这么一天,嘱咐过庄子上把余下来的蔬菜制成菜干,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快了不少。

“江南这个地方每年都这么热吗?”梁品问着,他在吴州待的这几天,热过了他经历的任何一年夏天。

“热是热,可是不会这么旱,时不时会下雨,就会凉快些,可今年入夏了没下过一滴雨。”

韩廷章见他只是在发问,便在温惠之前回答了这位面生郎君。

“兖州今年也像这般热吗?”温惠倒是好奇,到底还有哪些地方热成了这个样子。

“没有,兖州的夏天跟这里比要凉爽许多。”

梁品觉得这里的热还加了一层闷,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把人罩住了似的,热起来出气都不是那么顺畅。

“那云郎君有没有被热怕?”温惠瞧着他说起兖州,脸上放松了些,便顺势打趣着他。

梁品笑而不语,如果可以,他想马上查清回京复命。温惠和韩廷章自然也懂得他的意思,相视一笑。

“我爹说江南富庶,外人都以为这气候也如绿水垂柳一般清爽自如,其实非也。江南夏天就是要比其他地方湿热些,草树喜欢所以长得旺,收成也好,可人就不一定喜欢了,多数人还是喜欢北方夏天的凉爽干燥。”

梁品点头表示同意。“宋先生看得还真是通透。”

“我爹大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放自己身上就看不明白了。”

温惠答非所问,可也并不在意,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转头对梁品说:“云郎君,温家织坊情况你也差不多了解了,都说吃人嘴短,织坊的饭你也吃得差不多了,除了关门,云郎君还有没有其他的建议说来听听。”

梁品放碗筷,不疾不徐地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笑问:“这件事该温姑娘拿主意,怎么问起云某来了?”

“我跟秦留芳学了些面相,见你面相不凡,日后定大有所为,只是日后我肯定再难得见云郎君一面,就算见了肯定也不敢就这些事来叨扰你。现如今云郎君就在我跟前,我是个商人,怎么会舍得放着这么一个人才不用呢。”

温惠这奉承算不上真心,可梁品也懒得拆穿,这个人情他还是愿意送的。“温姑娘言重了,不过我确实有些想法。”梁品一顿,看了一眼韩廷章,又扫视了一眼这屋子四周。

“云某觉得这一块儿比来时那个地方凉快不少。”

温惠眼睛弯了弯,看向韩廷章,梁品这主意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韩廷章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登时愣住了,缓了一会儿才说:“可这是伙计们歇息的地方,若把织堂搬过来,他们住哪里?”

“也不全搬,把最热的那几个屋子挪过来就成了,留两间凉快屋子,让兄弟们中午挤一挤,晚上织工们都回去了,这屋里一样可以睡。”温惠见韩廷章脸上仍有犹豫之色,继续道:“以后天凉了再搬回去,左右不过一小段时间,辛苦兄弟们,这个月每人加一钱银子,大伙儿都有。”

说到这里,韩廷章才点了点头,搬织堂他倒是没有意见,他就怕那些伙计们来他跟前闹。

“还有,等凉快了在几个没遮挡的屋子前做几个架子,种几株藤条,树长得慢,藤长得快,明年就可以遮阴了。还有跟织工们说,若觉得热不来做工我应允,等天凉了再来织坊照样收人,只是这期间没有工钱。韩叔,这些天苦热,就辛苦你了。”

“二姑娘哪里的话,你不责怪韩叔就是好的了。”韩廷章见她放下了碗筷,顺势问:“二姑娘既然来了,要不要顺便听听织坊近日来的情况?”

温惠想着天气热,也差不到到了织坊来报的日子,来都来了,省得韩廷章再往温府跑一趟,于是点头应允。

“入了夏后织坊里就没再织锦,香云纱就要织得多些,但是现在七月按往年来说该换成织绫和锦了,但看样子今年热得久些,是继续织些薄纱还是按以往的来?”

温惠正想答韩廷章的话,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云郎君,我和韩叔要说些织坊的事,乏味得很,要不让人带你下去歇着,睡会儿午觉?”

梁品猜是温惠不想让自己听,他也没有硬留在这里的道理,于是告了一声辞,跟着那个叫石头的伙计出来了。

正午的太阳贴在人身上照着,晒得人皮肤有些刺痛,石头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纸伞,撑开来罩在二人头上,顿时觉得好了一些。梁品从没在太阳底下打过伞,觉得有些别扭,可确实要舒服不少,侧头看着那个叫石头的小伙儿,精瘦的身材,一张黝黑面皮,正露着一口白牙咧着嘴朝他笑。

“这日头太毒,容易晒出毛病,云郎君是读书人,不像我们这些粗人皮糙肉厚的,可别觉得不好意思,人不吃亏就行。”

梁品喜欢聪明人,这石头眼睛滴溜溜转,浑身闪着机灵劲儿。

“石头小哥怎么知道我是读书人?”若梁品没有记错,温惠给韩廷章介绍自己时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

石头嘿嘿一笑,说:“云郎君这身段儿气度一看就跟宋先生一样,可不是读书人吗?我没猜错吧?”

梁品见他眼神里带着期待询问着,笑着点了点头。

“你是温家雇的小工?”

石头摇摇头,说:“我是韩叔捡来的,找不到是谁家丢的了,便把我养在织坊里,这一养就养到了现在。”

“你没想着找找你的家里人?”

“小时候的事我已经忘了,再说韩叔对我挺好的,有缘能见着就见,见不着我就待这儿,不愁吃不愁穿挺好的。”

梁品见他脸上没有半分惆怅之意,觉着这多半是他的心里话,能看得开也是种福气。

“甚好,小兄弟还真是个豁达人。”

石头见有人夸自己,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

“对了云郎君,你是读书人可考上功名了?我也没读过书,韩叔说读书都是为了考功名的。”

梁品把他对吴州各人所说的话又跟石头说了一遍,只见石头脸上有些许不解之色。

“那上京考试之后就留在京城了吗?”

“不一定,考中之后还要经过吏部铨选,京城至各州都是有可能的。”

“那云郎君不一定会到吴州来了?”

“对。石头小哥还有疑处?”

石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这种粗人见的读书人少,好奇得很。”

梁品看着他笑而不语,这小伙子怕不是在套他的话呢!说话间,石头和他已经走进了一处院子里,带他到了一处房门前。

“云郎君,温姑娘有时到织坊来就歇在隔壁,这里凉快又没人住,您可以小睡一会儿。”

石头说完转身就想回去,却被人叫住了。

“石头小哥中午可有耽搁?中午热我横竖也睡不着,听说江南一带产的丝绸精美绝伦,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趟,想见识见识。”

石头从小长在织坊里,虽然不会织布,但什么都能说上几句,纺织也远比梁品想得精细复杂。更重要的是,他从石头这里旁敲侧击到温家不少消息,可是温家似是有恩于石头,他对温家及温惠的评价只有好的,没有差的。但有一点能够肯定,温家织坊之所以有丝可织,都是那个叫秦留芳的道士的功劳。

温惠跟韩廷章商量了织坊的经营,又看了账本,不知不觉都快到酉时了,韩廷章没能留下她来用晚饭,带着梁品和红菱上马车走了。

韩廷章和石头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石头转过头看着韩廷章,认着问着:“韩叔,您说这位云郎君该不会是温家未来的二姑爷吧?”

韩廷章假装严厉地训了他一句:“你小子今日得闲了是吧。”

石头如何不知韩廷章脾气,没事儿人似地笑嘻嘻地问:“韩叔跟二姑娘待了一下午,没能知道些什么?”

韩廷章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姑娘家的事我怎么能去打听呢?你今天一下午都跟着那位郎君,你本事这么好,就没打听出点儿什么?”

“云郎君都在问我丝绸的事,他学问好,又见多识广,还跟我讲了好些我从前不知道的典故,我哪里顾得上说别的。”

石头心里有些悔恨没抓住时机,可又有些意犹未尽。

“这样看着这位云郎君是要比那道士靠谱一些,不过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你回去了不准到处说些有的没的听到没,我要是从别处听到了一定饶不了你。”

“知道了韩叔,您还不放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