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跟其他两户人家共用一个院子,四周的屋檐围出了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显得院子有些逼仄。北面搭了个石板台子估计是洗衣摘菜的地方,石板上和地上角落里覆盖着青苔,现在干了,但仍看得见青色的痕迹。石板旁边放了个大缸,用木板盖着,像是一般人家用来存水的水缸,不过周围不见水渍,不知是否还在用着。
温惠没踏进过这样的院子,提着裙子,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各处。其他两户人也听到了动静,亦如门外那些人一样,好奇地观察着来人。
“温姑娘,小心台阶。”
温惠不查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差点撞在了梁品的后背上。听他出言提醒才看到唐家门前搁了一块青石板当踏脚石,上面还有些小坑。
“多谢云郎君。”
温惠嘴上道着谢,扫了一眼脚下后目光又转向了别处。她知道唐家条件不好,可怎么连庄子上农户住的地方都比不上?
温惠踏上台阶,跨进门里,一只脚才踏进去就差点没站稳,幸好她伸手扶了下门框。
“姑娘没事吧?”红菱想来搀扶,可门口太小,站不下两个人。
“不碍事。”
唐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些日子唐平踩在门槛上玩儿把门槛踩坏了,红英就把旧门槛刨了换了个新的,门口这块也挖坏了,本想着闲了的时候就把这块和了泥抹平,可一直没得上空来。”
“红菱,待会儿差个人来帮唐大娘弄了。”
温惠随口吩咐着,她实在想不到,屋子里居然还有坑坑洼洼的地方。她抬头看着屋顶,也有好几个透光处,那可不是嵌在房顶上的透光琉璃,那是一个个破洞啊,若是遇着雨天得漏成什么样子。
“顺便让人把屋顶也给大娘修了。”
唐大娘想推辞,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多谢温姑娘了。”她进了屋向右拐,把来人引到了北侧的屋子里。
“温府昨日找人看了,明日是个下葬的日子,夏日里热确实不能停就了,我就把红英放在了这间不朝阳的屋子里。”
温惠进去就看见了唐平,小小的一个人静静地跪在那里,后面停着一个棺材。
“平儿,快来见过温姑娘。”
唐平听见祖母叫,怯生生地走近。“这是温姑娘,这位是云郎君,这是红菱姑娘。”唐平跟着唐大娘,挨次叫着。
“真是个好孩子。”温惠有些怜惜地摸了摸唐平的头。
唐大娘又找来了三炷香,递给温惠,温惠恭恭敬敬地去给红英上了柱香。上了香,四人退出了东屋,唐大娘搬了张条凳过来,拿了抹布使着劲儿边擦边说:“姑娘郎君坐会儿吧。”
温惠看了眼那张已经看不见木色的凳子,上面泛着油腻腻的光,唐大娘手里的抹布也是灰黑色的,忙推辞道:
“不了大娘,我还要赶着上织坊里看一趟。”
唐大娘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温惠和梁品的白色衣衫没有一丝污渍,又看了自己手里的脏抹布,估摸着这种人家出来的姑娘郎君也不愿意坐她家这细条板凳,不经意间便有些局促地在自己围裙上擦了擦自己拿抹布的手。天旱不好打水,用水也能省则省,看着是脏了些。
“那行,我送你们出去。”
温惠没有注意到唐大娘的情态,但梁品却看在眼里,快要出门时转头对唐大娘说:“大娘,今日温姑娘着实是忙,没时间多坐一会儿,以后得了空再来。还有,温府给的银子记得放好了,问就说只给了办丧事的银钱。”
温惠看了一眼梁品,也明白了他的告诫是什么意思,人多眼杂,保不齐有动歪心思的人,接道:“若大娘又什么难处,来温府找我便是。”
梁品见唐大娘应下,领着温惠并红菱往外走,门口站的都是人,见有人出来了微微站开了些。温惠没想说什么,径直上了马车。
“都说江南富庶,吴州一带更是自古繁华,可今日一见也不尽然,家里如唐大娘一般的在这吴州城里也估计不少吧。”
梁品掀着帘子,看着那片房屋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云某去了唐家有些好奇,想问问温姑娘温家织坊给织工付多少银钱?若只靠唐大娘媳妇在织坊做工,能养活一家人吗?”
温恵回想着方才见着的场面有些出神,唐家几间房子,四面墙加一个顶都在漏风,家里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里面最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那架织布机,上面那匹布还没织完,也不知道是唐大娘还是红英织的。她听说红英晚上回去也是织布的,可她日夜操劳,织成了那么多布,却没办法给唐大娘和唐平置办一身像样的衣裳,祖孙俩穿的夏衫袖口领口都是磨烂了的。
她生在温家,从小看着家里人跟银钱打交道,于她而言,只要肯下功夫,就没有赚不到的钱。在她看来农户种庄稼也是一样,只要勤快,就没有地里长不出粮食的道理。所以她极少同情穷人,她认为他们之所以穷,纯粹是因为好吃懒做,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可是今天她这想法却有些变了,红英难道不勤快吗?唐家为什么还是这么穷呢?可见穷并非单单只“勤快”二字就能解释的。
“温姑娘?”梁品见她没反应,轻声唤了一声。
这时温恵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方才我想事情,没有听见。”
于是温惠听他重新说了一遍,想着这事随处都能打听得到,她没必要隐瞒。但听云行这问法,似乎在指责温家没给够织工工钱,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着:“长工每个月二钱银子,有的妇人家里走不开织坊还收散绸,看织品的种类给钱。吴州一斗米十文钱,云郎君可以自己算算够不够开销。”
梁品听出了温恵言语间的冷淡之意,也不愿与她争辩,真还就算了起来。
“就当小孩子和大人的饭量相差无几,三口人一个月在米粮上就要花将近四十文。城里不能种地,菜肉什么的都要花钱买,一家人在吃食上就要花掉将近一半的银子。还剩一钱银子,其余的花销勉勉强强也能抵上,可但凡孩子大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估计也就没钱看大夫了。”
梁品的话没有说完,正因如此红英才忍着不适也要去织坊织布,她耽搁不起,也看不起病。
温恵对生活上柴米油盐的开销一概不知,二钱银子于她而言打赏下人随手一抓的事,这种东西她不知道,也算不出来。
“可云郎君你知不知道二钱银子已经是织工工钱涨过后的了。我娘走后温家生意低迷了一段日子,我为了招到好的织工给到了长工每个月三钱银子。其余织坊给一钱五分,我给的是他们的一倍,织工自然往我们家织坊跑,可其余织坊不干了,他们觉得我坏了规矩,找人晚上破门而入,砸了织坊里所有的织机。我去报官,可州府说那些人深夜行事,找不到行踪,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没办法,我只能把长工的工钱降到二钱银子。那些人仍不满,但我也不愿往下再降,同样是做工,为何城里那些纸匠、陶匠大多都是给的二钱银子?他们说家里都是男人挣大头,而且是个女子都会织布,坐在那里就成了,哪里用着开这么高的工钱?可织布不花时辰吗?织布不需要费力气吗?有的织工做的年份久了,下了工膀子都抬不起来,一点也不比其他匠人轻松,我看就是那些商户和掌事看不起女工!
于是我让红菱找到了其他织坊的长工,闹了几次事,要求其他织坊涨工钱,又偷偷派人在路上截了其中一个刺头掌事,蒙头打了一顿,才有了现在城里织工的工钱。
除此之外,温家织坊还收散绸,其他织坊不愿意收,因为散绸各家质量不一,量又不大,卖不到好价钱。若织工愿意,下工后回了家还能在自家织上些时间,想多赚些钱也是能的。
行情如此,纵然我有心多给也成不了。唐家入不敷出,是折了家里的男人,少了个挣钱的人,可怪不到我头上来。
云郎君才情得我父亲夸赞,想来中个进士不成问题,他日云郎君做了官,整治整治苛捐杂税,百姓手里的钱也就变多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哪用得着我一个商人在这里费心费力的。”
梁品听了温惠所言并未对温家的商人做派有多大的改观,不过是新掌家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不过对温恵最后的挤兑,他不怒反笑,想来这才是真正的温恵,不愿吃一点儿亏。
“我只问了一句织工的工钱,怎么得来了温姑娘这么大一通话?”
温恵冷笑一声说:“云郎君敢说没有半分指责我的意思?”见身旁之人没有答话,接着说:“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只答了你心里想问的罢了。”
“我只是见着温家一件衣服就花了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心里有些感慨而已,对温姑娘没半分责难之意。”
温恵看了他一眼,神情倒是真诚,猜他说的应当是他身上穿的这件做给宋秉书的衣裳。温恵这个人能听下刺耳真言,却十分不屑他人嘴犟说谎,因此心里的不快稍稍减轻了些。
“若我愿意,随便拿出一笔银子就可助唐家这样的人家度过难关,可吴州又多少个唐家?这世间又有多少个唐家?我帮不过来,也不会一件衣服、一顿饭食就心怀愧疚。云郎君这么聪明应当知道,这些钱就算温家不挣还有张家李家来挣,这些钱就算我温惠不去享受,有的是人替我享受,可无论如何这些钱都不会流到如唐家一般的人家里去的。
就算云郎君有经世之才,可你现在敢说一句待你日后平步青云你能改了这局面吗?”
梁品听完脸沉了下去,想开口可嘴上如贴了封条一般,就是张不开,他不应该在温恵面前露出这副面容的。
可温恵见状却不在意,笑着摇了摇头。在她看来云行就是个读书人,跟她爹一模一样,清高自持,总以为别人也能与他一般想,一辈子就只活在书里,从来不肯抬头看看这世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云郎君,这话有些难听了,可这世间从来便是如此。没接手生意前我也以为曾相信大道为公,可所经之事却给了我当头棒喝。有的人就是一切以利为先,见不得别人半分好,温家在这些事上已经做得算好了,只有温家一分钱挣,就有下面的人一口饭吃。”
梁品学的是治事之道,温惠说的这些他都明白。为官这么些年,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微言轻、什么叫独木难支,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可朝堂之上不乏赤子之心仍存之人,凭他一人做不到让穷苦百姓生活更好些的事,众人同心也不行吗?
可他不愿与温惠争辩,再抬头时,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梁品了。
“能说出这句话,温姑娘不仅有打理生意的本事,还有难得的气魄。这钱温家不挣,实在是没有道理。”
漂亮话谁都爱听,温恵也不例外,方才因梁品堵在心里的那口气现在也顺了出去,不过嘴上仍旧没有松口,此人目的成疑,她也不知道日后唐家这件事会不会被他拿去做文章从而对付温家。
“云郎君也不必给我戴高帽子,不求你说温家好话,别把我们家想成是欺行霸市之人就行了。”
“自然不会。”
“那就好,不知云郎君有无兴趣跟我去织坊走一趟,让云郎君看看我们家织坊可不是榨人血汗的地方。”
“温姑娘言重了,我可不是听一面之词、见冰山一角就妄下结论的人,不过此行云某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