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试探

马车载着一行人往城东去了,白日里热,所以早上和傍晚就格外热闹些,吆喝叫卖声不断传进马车里。

“我只知道云郎君是兖州贡生,还不知道云郎君家里是做什么的。”温惠说话间看着坐在左侧的男子,想观察他有无慌张之色。

“我父亲之前是县上的主簿,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病逝了,然后我娘就靠着做些刺绣活供着我们母子生活。”

梁品说的是实话,直到他中了进士,母亲才没有那么辛苦。

温惠盯着身旁之人想看看他脸上有无心虚躲闪之色,可不期被人发现了,许是怕她尴尬,侧头给了她一个浅笑又将头转过去了。这下温惠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无端提起了别人的伤心事,哪有人拿自己父母说事的道理。

“抱歉云郎君,我不知令尊的事情……”

梁品摇摇头,表示无妨。

“都过去好多年了,我中了州上秋闱,我娘也轻松了不少,越来越好了不是吗?”

“可令慈做绣工的钱能供上你进学和参考吗?”

宋秉书在学堂里当先生,温惠知道进学的负担对普通百姓来说并不轻松,更何况是个失怙的家里。

“祖上积德,有几分薄田,租出去差不多能抵进学的开销。说起来那年父亲走后,我不愿母亲这么操劳,闹着说不去学堂了,还头一回挨了母亲的打。”

梁品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笑着对温惠说着。

温惠不解,但从那笑颜看不到半分勉强,她顺着话说:“可见令慈之明智,读了那么多年书却不继续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那个时候小,哪想得到不到那么多。”

梁品想过若当时母亲真依了自己,如今该又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心里有的只是庆幸。

“我想问云郎君一个问题,不知是否当讲……你为何能笑着说出来?”温惠知道这样问可能有些冒犯,但她实在是想问个明白。

“什么?”梁品显然没有料到温惠会这样问,收了笑,脸上有一丝错愕。

“你父亲去世的事,你怎么能笑着说出来的?”

梁品见温恵面上并没有指责之意,有的只是疑惑,她是认真在问着,像一个期待答案的孩童。这两日梁品瞧着温恵父女的相处也能看出些端倪,温恵只怕对母亲的离世并没有释怀。

“因为都过去了。”梁品想了想,对温恵说着。“我也曾一度不敢在我娘面前提起我爹,怕她伤心。可我后来才发现不敢面对的那个人是我,我娘比我坚强,主动提起我爹还在时候的趣事,从那之后我爹在我的印象里重新鲜活起来。后来我逐渐明白,将逝去之人尘封并不能减少失去他们的痛苦,反而会遗憾、会悔恨还会遗忘。痛苦是真实的,而我父亲在时一家人相处的点滴温情也是真实的,若一定要记住一个,我认为我父亲一定希望我选后者。”

梁品见温恵低垂着眉眼 ,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便试着问:“温姑娘是否在想温夫人?”

温恵仍低着头,没有说话。

“温姑娘对温夫人的离开似乎还有心结未了,温姑娘要不试着与我谈一谈?”

“我娘……”梁品声音温厚,听着他的话温恵脑海里不知不觉就浮现起她母亲还在时的情景。这些年来她确实找不到人诉说,姐姐温束楚没在身边,父亲对这个话题更是避之不及,府里的人对母亲又是恭敬有余,也是鲜少谈论。一时间她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温恵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是谁,防备之心顿时重新回来了,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故意在套她话呢。

“我娘总是很忙,小时候老是跟我爹抱怨她,现在我接手了温家,倒是能理解她了,可她已经不在身边了。”

温恵这次冤枉梁品了,他并没打算套她什么话,温府的家长里短他并不需要掌握。他只是仿佛在方才温恵的眼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动了些恻隐之心。

可很明显温恵并不需要,她的样子明显重新防备了起来,若是在防备他这个人,那再往下问就得不偿失了。

“是啊,有的东西懂得太晚,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对了,云郎君说是去江州探亲,江州和吴州隔得不远,温家做生意在那边也经常走动,不知云郎君是去探望的哪户人家,说不定温家还认识。”

梁品看着温惠悄然换下了方才略带迷茫的神态,到这时她话里话外的试探是藏也藏不住了。

“我这番我前来江南是因为姨母五十大寿,本来母亲也说一道前往,可临走几日有些风热之症,便作罢了。姨母嫁去了江州钱家,”梁品见温惠面色一变,忙解释道:“是温姑娘想的那个钱家,不过是个旁支,不算兴盛,温姑娘应当不怎么熟识。”

江州钱家是江南望族,走的是仕途,在历代朝中都有经营。温惠的确也与钱家不甚熟识,,因为温家的门楣钱家根本就瞧不上,钱家不做生意,自然就没有来往的需要。不过打听一个人却还是没什么问题,笑说:

“云郎君不在吴州可能不知,温家在江州认识的人可不少,若是相识,少不得得备上一份寿礼请云郎君带过去,不知云郎君姨母贵姓?”

“姨母姓王。”

“云郎君母家可是并州王氏?”

梁品倒有些意外,温家难道果真与钱家有些交情?

“温姑娘认得我姨母?”

温惠摇摇头,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宋秉书在带她,而宋秉书从不教她《女戒》之类的书,学堂里的学生们学什么,她也就学什么,世家历史之类的她从小便当故事在听。

“我猜的,若云郎君跟我说的是真话,钱家旁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嫁的。云姓不是兖州大姓,但兖州的县不至于是个下县,若令尊没出意外,做到州府太守应当不成难事。姨母与令慈一个嫁世家、一个嫁新贵,有这等见识的家里不多,北方大世家就那么几个,我就斗胆猜测了一番,没想到还真猜中了。”

梁品笑着摇摇头,这个温惠还真是不简单。

“温姑娘为什么会觉得我说的不是真话?”

温惠见他听出来了,假装不好意思地笑说:“生意场上真真假假惯了,云郎君莫要介意,我初掌温家时吃过这方面的教训,从此不由得谨慎些,口头上的话说多了就改不过来了。”

“是了,小心使得万年船,我一个外乡人,温姑娘这么想倒也没错。”

温惠见他脸上神色如常,并无尴尬之色,若他说的是真话,那算得上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如若不然,就是城府极深。

“不过温姑娘推测得有一点不对,或许我外祖父母在我娘和姨母的婚事上确有这个筹划,但无论是我娘还是我姨母,他们都没押到宝。世家只是个名头,在族里想要出人头地也非易事,而我父亲除了仕途一无所有。”

温惠是怀疑这个云行,可他一路上说的话又十分具体,不像是编的,难道是秦留芳多虑了?不过她已经派人打听兖州那边的消息了,现在又得了他姨母的情况,江州离吴州近,最多两三日便有消息,是真是假,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两人一路上聊着,城东也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唐大娘家住的地方马车进不去,车夫便在街口停了下来。梁品先下了马车,在车下等着温惠。

城东头不像富贵人家住的那些地方,街上都铺了青石,平平整整的,这里石头块儿嵌在路面上很是常见。好巧不巧,这马车的一个车轮刚好停在一个石头上,温惠下车时脚踩的动作大了些,马车便突然往前面颠了一下换了一个平衡点,温惠来不及反应,以为就要摔下去了,却被一双手扶住了腰。

女子腰肢柔软,只堪盈盈一握,出手后梁品方觉有些不妥,可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等温惠站定,他才将手收了回来。

“温姑娘小心,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无妨,多谢云郎君,啊……”

人才试着一动,话都没说完,马车又跟着动了一下,温惠慌乱中抓住梁品伸过来的胳膊,借着他的力道跳下了马车。

温惠有些不自在,但她不是个扭捏的人,生意场上混久了,在男女之事上便没那么敏感了。她故意踏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皱着眉头抱怨:“这里的路这么烂成这样儿啊!”

这一幕红菱看在眼里,脸上虽没显露出什么,但在心里骂了一句“登徒子”,虽是场意外,但是在她看来这读书人一点都不老实。但她家姑娘都没说什么,她也只能心里骂骂,见那人放手后,便知趣地转身,敲了敲唐家那扇虚掩的门。

“唐大娘在吗?”

不一会儿,那位唐大娘走了出来,见红菱是个生人穿得又好,有些警惕地往后看了看,果然看到了昨日递给她水的那位郎君,他旁边那位应该就是温惠。

昨日她伤心过了头,只想着怎么给红英讨个公道,憋着一股劲儿去了温府。后面收了温家的钱,学堂的人也来过送了些书并着些笔墨纸砚,跟她说等唐平孝期满了就让他去学堂里进学,她的那股劲儿也就消下去了,再看见温惠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怵,她是听说过温惠带着温家护院打人的。

梁品见状也知道她认出了自己,上前跨了一步,道:“唐大娘,这位就是温姑娘,温姑娘昨日回来听说此事后心里甚是挂念,今早一早便说上大娘家看看。”

唐家住的地方鲜少有马车经过,更没见过温家这等富贵人家出来的人,不一会儿各家的门口都探出了脑袋。

“大娘节哀,昨日我回来了听到此事亦是十分痛心。温家生意多,近来天旱事情又杂,我也忙晕了去,没察觉到织坊里的事,是我大意了。红英姐还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干,真真是可惜了,可怜娃娃还这么小就没了娘,想当年我娘走的时候我都十几岁了都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

温惠这些年练出了些嘴皮子功夫,又是半真半假地说着,可不就红了眼眶。

没人提还好,唐大娘一听人说,眼泪也就流了下来。

梁品见温惠在假惺惺地拭泪,觉着这人八成是演给这里的街坊看的,马车里他都说到了那个份儿上都不肯坦露这段往事,这个时候就能在众人面前掉泪了,商人为了利益果真什么都做得出来。但他不能去揭穿,只好顺着安慰道:

“温姑娘,快别提这些了,唐大娘又该难受了。”

“对对对,看我怎么又在说这些了。”

温惠自己拭干了泪,又从红菱那里拿了根干净的手帕递给唐大娘,轻轻拍着她的背,表示安慰。

“大娘,温姑娘还想给红英娘子上柱香,要不咱们进去说话吧。”

梁品也明白温惠带着自己的原因,试探是一方面,帮着说话又是另一方面,毕竟他不是温家人,若唐家真有恨,对他的恨意也要小一些。

“是啊,我也是糊涂了,温姑娘里边请吧,屋子不体面,你们不要嫌弃。”

“大娘说的这是哪里话,怎么会有嫌弃的道理。”

于是三人被唐大娘引着进了屋,看热闹的人也从自己家里出来了,围在唐家的门口。都说温惠此人泼辣,行事也有手段,又被做生意的人叫做“铁金刚”,众人都以为她长得也如黑脸大汉一般那些人才如此怕她。可今日一见,也不似传言传言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