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落山不久,晚间的风还带着热度,吹到身上算不上凉爽,但已经要比白日里好上许多了。温惠在后院里找到了梁品,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靠在石桥上拿了半个吃剩的饼有一下没一下掰着往池塘里扔,轻快而又随性,桥下面黑看不见鱼,却能看到水面上水波晃荡。
梁品听到脚步声看见温惠提着灯缓缓走近,向她招了招手,唤了一声“温姑娘”。
天还没有全黑,残存的天光给万物都蒙上了一层青蓝色,温惠瞧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唤她的声音也仿佛这晚间的微风轻柔且带着暖意,脸上不觉间也带上了笑意。
“云郎君,找了你半天原来跑这里喂鱼来了。”
“晚上一块饼没吃完,仍了怪可惜的,想起后院里有池塘,索性跑来喂鱼了。温姑娘累了一天了,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温惠走到梁品身边,将手里的灯笼放在脚下,撑着晒了一整天后有些发烫的桥栏,微微倾身看着桥下翻腾的水波。
“刚吃了饭,出来消消食。”而后停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人,还是早间看到的那张侧颜。“顺便来找云郎君,来道一声谢。”
梁品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将手里的饼屑投到更远处些,让外圈的鱼也能吃得到。
“都是宋先生回来的及时,我没帮上什么忙。”
温惠向梁品伸手,梁品示意了她是否是想要他手中的饼,见温惠点头,便掰了一半递给温惠。
“我爹这个人我了解得很,古板不知变通,遇着这事除了给点钱劝人入土为安,估计也再没第二个法子。”
而且温惠知道,若只有邹林在,府里的人也不会去叫宋秉书。
“若你把我爹叫来了依旧于事无补,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梁品语气没有半分迟疑,可说下面的话时却看了温惠一眼。“我是个外人,又才来不久,对温姑娘和宋先生都算不上了解,本不该说这些,可我却能从温姑娘言谈间察觉到你跟宋先生之间似乎有些隔阂。宋先生虽没温姑娘的本事能把这么大的生意打理的妥妥帖帖,可他学问极好,为人又和善,在吴州城的声望很高。他的话,不少人是愿意听的。特别是这位大娘,失了儿子和儿媳,唯一的希望就在这个孙子身上,谁不希望自己孩子选条好路呢。以她一个人,是供不起孩子上学堂的,所以宋先生提出把孩子收下,她是绝对拒绝不了的。”
温惠又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眼里带了些别样的东西。
“你倒是会洞察人心。”
梁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倒是从没发现这池子里竟有这么多鱼。”平日没空来后院里闲逛,有的时候路过也没有闲情仔细瞧瞧。“小的时候我倒是和我姐偷偷来捉鱼虾,但绝没这么多,不然也不会老是捉不到。”
“温姑娘还有一个姐姐?”梁品倒是早就打听到了,只是温惠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他得假装问一问。
“对,被我爹嫁去宁州了。”
这也是温惠怨宋秉书的原因之一,若温束楚还在吴州,她也不至于撑着温家的生意撑得这么难。
梁品其实不太明白,为何温家要将长女远嫁,留在吴州对温家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他这个时候却不能细问。
“被宋先生?听说温家之前一直是温夫人掌家,令姐的亲事难道不是温夫人做主?”
温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父亲入赘温家是为了成全两人的姻缘,可是上门女婿却没有他父亲预料的那般好当,母亲为了顾及父亲的感受除了生意上的事,时常让父亲拿主意,但最终由父亲敲定的也不多。
“我爹做主的事情不多,但现如今个个看起来都不是那么明智。”比如将姐姐嫁走,比如那年生弟弟时明知母亲身体不好还选择保胎。
梁品见温惠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锁起了眉头,便识趣地岔开了话题。
“至少宋先生今日做主之事没出什么岔子。”
温惠听出了他话里的宽慰,回了他一个微笑。
“所以还是得谢谢云郎君,今日若不是你,闹到官府去也说不准。云郎君若不急不如多住些时日吧,吴州每年会下伏雨,到时候估计会凉快上一些,也可以带你去吴州城转转,尽些地主之谊。”
“那感情好啊,早就听说吴州象湖的荷花接天而绽,不知到时候有没有机会饱一饱眼福?”
“今年天旱,开得应当没有往年好,但雨一下景致会好上许多,可以带云郎君去看看。”
“那到时候作陪的是温姑娘吗?”
微风自桥下穿过,带来男子沐浴后身上皂角的味道,温惠并不排斥,就像她并不觉得这句略显轻佻的话有多冒犯,因为身边的人说得坦荡,笑容一如看见她招手时一般清朗。
“那是自然。”
“对了,听说温姑娘今日不在府上因为温家庄子上着火了,温姑娘去看了情况如何?不碍什么事吧?”
“庄子上的库房起火了,烧了些粮食和生丝,失了些损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温惠没跟宋秉书说这些,今年收不上谷子,到了冬天粮食肯定能卖个好价。生丝也是,织品定然涨价,涨得估计还不少。这一烧倒好,要少赚一大笔。
“这段日子天气太热,粮仓就是容易失火,在兖州时我听说城里的粮仓夏天每日都要差人去翻翻,省得粮食自燃。”
“天热之前我已经让人把粮食分着存了,没想到还是走水了,看来还是要多加派人手看顾着。”
温惠对仓库心里是存了疑的,昨日她刚在菜市口说完田家收粮,今日温家仓库就起火,时间也有些巧了。
“幸好幸好,那就应当烧得不多吧?”
“还好,有个两千斤吧。”
说了这么久,梁品终于从温惠嘴里套出了他想要的话,两千斤粮食够多少人吃一个月了,可对温家来说损失了连心疼都谈不上。
“可惜了那些粮食。”
“是啊,若放到明年定能卖个好价钱。”温惠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随口附和着。
梁品听完将头低下,假装看着鱼。在这些人眼里粮食不过是牟利之物而已,才不会在乎将来会不会有人吃不上饭。他把脸隐在了黑暗里,在温惠看不到的地方收起了笑意,变得深沉而又凌厉,是温惠没见过的梁品,也是真正的梁品。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温惠见到自己这一面,至少现在不行,于是只是一瞬,梁品又抬起头,朝温惠一笑。
“温姑娘不愧是温家的掌家人,时时都念着生意。”
温惠摇摇头,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熟悉的声音在桥边不远处传来。
“温姑娘!找你半天原来在这儿站着呢!”
秦留芳整个下午都在收拾自己的铺子,出门买饭才听说温府出事了。他一看日子丙午日,火重不说,还是温惠的劫财日,于是连忙往温府来了。听红菱说她在后院,便巴巴地跑来找,温家后院极大,找了半天才找着人。
秦留芳沿着小径拐了个弯才看到温惠身边还有个人,是个男子的身形,但不像是宋秉书,正纳闷儿是温府哪里来的客人,走近之后那面容竟分外眼熟。
“咦?这位兄台……这是?”后边这句显然是问温惠的。
“这位是云行云郎君。云郎君,这位是秦留芳秦道长。你们认识?”
温惠倒是奇了,秦留芳怎么会与云行认识?
“上午有过一面之缘。”梁品浅笑回着温惠,跟秦留芳见了一礼。“秦道长。”
“原来兄台姓云。”秦留芳对这人心里本就有疑团,见他跟温惠一路后疑团更重了。“真是有缘啊,在这里又碰到了云兄,云兄是来温府做客的?”
“也算是吧,昨日路经吴州暑热晕倒失了盘缠,幸得宋先生出手搭救,又与宋先生投缘,厚着脸皮在温府接住几天,顺便等表弟从江州来接我。”
秦留芳了然似地点点头,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云郎君,你才来吴州怎么就跟秦留芳认识了?”
温惠依旧不解,他们这一面之缘究竟是怎么来的?
“昨日进城就看到了秦道长在菜市口,我这个人好奇心重,早上别了温姑娘后就想看看这位秦道长是怎么个……有何过人之处?”
梁品早有准备温惠会知道自己去找过秦留芳,毕竟就昨日来看,她与这道士关系匪浅,不然也不会去得罪州府把人救下来,但没料到这个时刻来得这么快。
温惠看着秦留芳脸上没什么异色,也就点了点头,昨日的动静是有些大,可她没想到这个云行看着是个淡泊人,可没想到竟会对这些事上心。一阵风吹来,将方才她的一些绮思吹淡了些。
“你去找他算命了?”
“算是吧。”梁品模棱两可地回答着。
“你算出了什么?”温惠转头问秦留芳。
“云兄估计是没见过昨日菜市口的阵仗,只是对我这个人好奇而已,随便说了个八字想试试我的本事。”
秦留芳并未表露自己的疑惑,若这个人真不对劲,他也不想这么早打草惊蛇。
温惠又看向梁品,眼神中颇为疑惑。梁品还没等她问,便自己解释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自是不信这些,但我想看看这位秦道长究竟有没有如昨日州府之人所说在‘妖言惑众’。”
梁品说这句时看着秦留芳,眼神之中带着探究和好奇,这般态度在外人看来也许更能解释他去找秦留芳的原因。
“那你可看出了什么?”
果然,温惠方才对梁品好管闲事的看法被打消了一些,反而有些好奇他去会见秦留芳究竟有些什么收获。
只见梁品抿着嘴摇摇头,像是十分谨慎般地在斟酌,然后缓缓道:“不像。”
“不像什么?”温惠追问着。
“不像个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妖道。”
“为何?”
“我没见过哪个妖道过得这么落魄的。”
温惠一个没忍住,掩着唇笑了出来。是了,和她想得一模一样。
秦留芳的眼神在这两个人之间巡视,觉得温惠今晚多少有些不同,但他碍于身份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陪着嘿嘿笑了两声。
“所以说云兄有机会记得给我正名啊,免得又有人来砸我铺子。不过话说回来云兄昨日这热闹看得忒认真了些,不仅中暑了,盘缠也丢了,得不偿失啊。”
梁品听出了秦留芳是在刺他,但他只笑而不语,没必要在口舌上跟人争个高低。
“你的铺子被砸了?”温惠注意到了这句话,上下打量了一番秦留芳。“你没被打吧?”
“没有没有,多亏云兄叫来了官差,帮我解围了。”秦留芳倒不是故意来跟温惠诉苦的。
“秦道长来找温姑娘应当有话要说吧,我就不打扰了。时候也不早了,温姑娘、秦道长,告辞。”
梁品自然听出了秦留芳话里的意思,他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那云郎君早些去歇着。”
“云兄,记得再来照顾我生意啊!”
温惠和秦留芳一前一后说着,看着白色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