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菜市口那个外地道士差点被烧了祭天的事儿整个吴州城都知道了,听见有人说他是妖道,胆小的人不由得有些害怕,路过他算命的摊子时都要绕道走。邻近的商户以为出了这事儿他怎么也得歇上几天,没想到今日他竟早早地开门了,平时和他相熟的人也没敢上前与他寒暄两句,整个上午算命的小摊上都是门可罗雀。
秦留芳正百无聊赖地坐着,就看见对街的打铁匠气势汹汹地向他这个方向走近,秦留芳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妙,这铁匠八成是冲他来的,可是他又没做什么,跑也不是个道理,于是硬着头皮看着人逐渐走到跟前。
铁匠打着赤膊,周身的汗还没干,身上看着锃亮亮的,来了二话不说,拖出秦留芳摆在门口的桌子,抬手扔到了街上。
“哎哎哎,大哥大哥,您别一来就扔我桌子啊,那可是我花钱买的啊!……”
秦留芳还想说什么,可那铁匠恶狠狠地扭头,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地就咽进肚子里去了,他觉着要是自己再张嘴,马上被扔出去的就是他自己了。
“妖道!你还敢出来!你究竟施了什么妖术把吴州的天变成这个样子?夏日打铁本来就热,近几日我那徒弟几回在炉子旁热晕,再这么下去我那生意怎么做!你快快给我滚出吴州,带着你那些妖物妖术一道滚!”
铁匠比秦留芳壮硕不少,吼得秦留芳连连后退。周围街坊和商户听见动静,也都出来了,有人附和着:“对啊,往年吴州风平浪静的,那有过这么热的天气,妖道一来就成了这样,不是他搞的鬼是什么!”
“就是,我上回还看到他掩着门在铺子里上蹿下跳,可不是就在施什么妖法。”
“我看街口那王大娘三天两头就往他这里跑,是不是中了什么咒了?”
但秦留芳这个人脾气好,又有几分真本事,街坊丢了东西来找他十会有八回都能找着,也有人为他说话的。
“我看秦道长像不是个坏人,来了吴州一直本本分分的,哪有什么妖不妖怪不怪的!纯粹是在胡扯!”
“这位大哥,昨日在菜市口不就都说清楚了么,都是误会一场。我这点本事也就只有给街坊们看看八字、卜卜卦,挣一口饭钱,哪有那么玄乎。天干人也燥热,您可别这么大火气,仔细上火了。”
秦留芳知道解释起来也无济于事,可他断然不能什么也不说,就沉默着。
“若你真没什么问题,江大人为何要抓你?只不过温家神通广大昨日帮你摆平了。你一个道士哪个地方不能待,偏偏要留在吴州,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测,快快收拾东西滚走!”
铁匠可不会听秦留芳这么多话,火气不但没消,态度还更为强硬。
“不收拾是吧?那我来替你收拾!”
说着那铁匠就把秦留芳推到一边,径自走近他的铺子里,把凳子、笔墨、各类书籍一件一件往外扔。
秦留芳开始还想拦着,可他说的话没人听,又总不能跟人打起来,便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人搬着东西从他身边来回走过。
看着铺子里一片狼藉,铁匠似乎还不解气,想往掩着门的里屋里走。里面是秦留芳起居的地方,虽然他时不时往温府里跑,但自温惠给了他这一间铺子,便一直在铺子里住着,没人打扰,也乐得自在。
到这时秦留芳变了脸色,他虽平日里看着不修边幅,但极不喜旁人动他近身的东西,正想跨步上前,就听见街外边传来了动静。
“让开让开,这里面在做什么呢!”几个府兵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了进来,看到了里面的铁匠,厉声喝到:“张铁匠,你在人家铺子上干什么!这些都是你弄的?”
铁匠见官府上的人来了,气势立刻矮了一大截,放低了声音,解释道:“官爷,昨日出了事,这妖道今日竟还敢出摊,我这不是想为街坊们出口气么。”
“昨日出了什么事?江大人说了不准再提此事,你还在这里闹,硬是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引出来是吗?快出去快出去,不然以你当众闹事抓回州府关几天。”
昨日回去之后,州府里当差的都得了告诫,不准再声张人祭之事,再加之人人都得了温家送来的“解暑钱”,可比他们的月俸还沉,这道士与温家关系匪浅,拿人手短,听见有人当街寻事,少不得来跑一趟。
铁匠一听要抓他进去,对这道士再大的怨气都压下去了,张了张嘴,挤出了“是,官爷。”这一句话,狠狠地瞪了一眼秦留芳,便慢慢走出去了。
“都散了,挤在一起热不热啊,回去回去。”府兵驱散了看热闹的人,转头对秦留芳说:“道士,你自己把你那东西捡回来吧,这几天就别开门儿了,省得又有人闹事,听到没。”
“是,官爷。辛苦官爷跑一趟,官爷慢走!”
秦留芳陪着笑,送走了几个府兵后,慢慢地把东西一点点拾回去。那张桌子断了条腿,秦留芳舍不得扔,想把它搬回去。可昨日被绑着伤了胳膊,抬起来的瞬间有些吃力,正想放下来准备拖着回去,只觉得手上一轻,伸来了一双手,秦留芳抬眼一看是个眼生的男子,帮着他一起抬进了门。
“谢谢这位兄台了,我这里乱成这样,也不能请你坐下来喝口水。”秦留芳道着谢。
“道长客气了,你先收拾着,我听说道长算得准,专门过来想请道长看看。”
秦留芳闻言直起了身子,审视了来人几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道:“那兄台且等上一等,我把桌椅板凳拾掇出来。”
秦留芳腾出一片空地,把断腿的桌子用一个高脚凳支撑着,看着有些斜,又垫了两本书,试了试还算稳固。又将凳子摆好,拿出纸笔和砚台,从里屋到后院新取了一壶水倒了两杯。
“兄台请坐,不知兄台今日想看什么呢?”
梁品一直看着秦留芳忙上忙下,狼藉的铺子,穿着有补丁的道袍,看着有些落魄,可脸上没有半分窘态。他早就想好了到这里来的说辞,把说给温惠父女的话又给秦留芳说了一遍。
“我想请道长看看我明年考运如何,能否高中?”
秦留芳看着这人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果然没错。
“好说好说,兄台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来帮你看看。”
梁品自然不会告诉他真的,胡乱编了一个,说给了秦留芳。只见秦留芳,从杯子里倒了些水研了墨,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眉头越锁越紧。
“兄台你说你是兖州的贡生?什么时候考上的?”
“去年秋天。”
秦留芳坐直了身子,对梁品笑说道:“兄台,你若诚心要看得跟我说真话才行,若真如你所说,那你给我的生辰八字便有问题,你要不再想想你记错了没?”
梁品又说了一遍,与上一回无异,只见坐在他对面的人摇着头放下了笔,便问:
“道长为何笃定我这八字不对?”
“你这八字全局不见印星,走的又是财运,财要坏印,流年也没有吉星帮扶,若这真是你的生辰八字,你去岁断然考不上秋闱。”
秦留芳话还说得算轻了,单看这个八字走科举的路子是走不通的。
“道长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笃定了,你就不怕是你算错了?这的确是我的生辰八字,而我告诉你的也是实情。”
秦留芳仍旧摇头,脸上没有丝毫动摇,看着来人眼里也带了别样神色。
“我的确算得不一定对,但在这件事上我敢说,这个八字不是兄台的八字。”
梁品从未接触过这些,倒是真的好奇了,不由得问:“是吗?何以见得?”
“生辰八字和人一样,也有气度和格局。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八字,兄台这样的人,绝不会是这样的八字。”
“这个生辰八字有何问题?”
秦留芳笑而不语,调转了话头,问起了来人:“方才的官差是兄台叫来的吧?”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在铁匠来找茬的时候,这个人就站在不远处。至于他为何能记住,除了这个人气度与一众街坊有别之外,他还看出了这个人不是在看热闹,而是在观察,一如他踏进这间铺子开始。
梁品没有否认:“对,本想趁着凉爽些的时候来找道长看看,可一来就看到了那一幕。”
“兄台不是吴州人吧,听口音像北方人。”
“道长算不出来吗?”
秦留芳听了一笑,给自己续上了水,说了这么久怪渴的。“若事事都能算出来,人这一辈子岂不是过得过分容易了。”喝完一杯水继续道:“兄台说是来找我算命,可处处透露着不信,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何?”
跟秦留芳谈了这么些时候,梁品对这个人也有个估摸,聪明、谨慎又带着防备,不像是坑蒙拐骗的假道士。
“昨日菜市场的事我看到了,想来看看道长是不是那些人口中的妖道。”
“那兄台觉得我是妖道吗?”
梁品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以我之见,不像是。”
秦留芳笑着,没有说话,等着对面的人继续。
“吴州旱情也是道长算出来的吗?”
“自然。”
“那看来道长对自己所算之事都很笃定。”
秦留芳摇摇头,并不认同。“我只是对我笃定的事笃定。”
“道家不是讲求‘无为’吗?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这个道理道长肯定明白,既然如此道长为何要将吴州旱情之事说出来,徒引人猜忌,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呢?”
“万事万物有其道,顺应而为是为无为,非为不为。一人可称一道,我只是在顺应我的道法罢了。”
“道长道法精妙,为何不找个道观清修,而要来这闹市之间受此喧嚷?”
“兄台,修道之人在哪里都可以修,单是活着本身,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呢。”
世人都觉得修道就该在深山老林里自己参悟,可秦留芳的师父却说光读那些书是读不懂的,经历一遭再回过头来看,比读多少遍都有用。
梁品看着秦留芳没再言语,而后摸出一把钱,放在桌上。
“道长,这问金可够?”
秦留芳看着梁品咧开了嘴,忙说:“够够够,兄台慢走,什么时候真想算了再来找我。”
送人出去之后,秦留芳脸上的笑却消失了,眉头逐渐锁了起来。直觉告诉他,来人并不简单,处处都是在试探,他究竟是谁?秦留芳下意识地将手伸向铜钱,想给自己排个卦,可摸到铜钱的凉意之后他又缩回了手。
不行,他不能再为自己卜卦了。若那人真是因他而来,定然不会来找他这一次,先且看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关于六爻、八字、天象等中国传统文化的部分都是经过我加工的,认真不得嘿嘿。我尝试着研究过,可这玩意儿太深奥,我脑子又不太好使,只能尽量做到看上去不太离谱,若有会这些的朋友看到了就别太深究,见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