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算账

“云郎君。”温惠对着里面的人行了一礼。

“温姑娘,一直听宋先生提起姑娘,如今一见,姑娘秀外慧中,难怪先生颇为骄傲。”

“是吗?我爹跟你夸我了?”

吴州之人了解温惠,不敢在温惠面前说这些话,这人初来乍到温惠倒也不怪他,只是觉得颇为新奇,她爹居然会在外人面前夸她。

梁品听温惠话里带刺,再看宋秉书面露尴尬之色,猜这对父女见定然有些隔阂在的。这下可好,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

“自然,宋先生口中温姑娘聪慧能干,不说女子,多少男子都是及不上的。”

温惠看了一眼扭开头的宋秉书,似笑非笑地回着梁品:“我还以为在我爹眼里我还没找个夫婿快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呢。话说回来,我这本事都是被逼出来的,毕竟这个家里我不干就没人干了。爹,您说是也不是?”

宋秉书听了紧抿嘴唇,没有说话。梁品显然没有料到自己想与温惠套近乎的一句话竟挑起了父女之间的不快,正想开口化解,却听温惠说:“好了,我爹好不容易请了个客人进府,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下棋了,恰好今日庄子上送了些桃子来,云郎君尝尝,我就告辞了。”

说完转身想走,却被宋秉书给叫住了:“阿惠,”温惠一转过头,宋秉书就局促了起来。“那个……云郎君被人偷了盘缠,能不能在府上小住几日?”

温惠听了这话就不喜,他爹总是这样,大事小事都来问她,从来不会自己拿主意。

“您是我爹,请一个客人到府上为何还来问我?您决断便是。”温惠说完转身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了两个人,宋秉书朝着梁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让云郎君见笑了,阿惠的娘走得早,我在生意上又帮不上什么忙,姑娘大了有事也不愿意和我这个当爹的说,阿惠这些年心里也苦。我这姑娘不是个坏人,不是针对你的,云郎君别往心里去。”

梁品温言一笑,道:“宋先生说的哪里话,在下还得感谢您父女二人的收留呢,咱们这局还没下完,宋先生继续?”

宋秉书也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转忧为喜,连连道:“继续继续。”

不管过程如何,梁品算是进到了温家,调查起温家来也要容易一些。梁品与宋秉书聊了这么久,也发现了这位教书先生对温家生意的确一概不知。那温家为何会提前知晓旱情?究竟有没有想借此操控粮价?所有的这些都要从那位温姑娘入手了。

天气苦热,生意上要忙的也少了,这些天没事的时候温惠就开始理着上半年的帐,想着反正也是闲着,到了年末就没那么忙了。

算账对温惠来说不是件容易事,从前的时候是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就头疼,可自从姐姐出嫁,母亲去世,这些账本她是不想看也得看。只有红菱知道,为了对平这些帐她点灯熬油了多少个晚上。

温家后院背阴,把门都打开就有风吹过,要比别处凉快些,温惠早晚间的时候就让红菱把账本抱到这里。帐还没算清,但她心中略略估摸过,若不出意外今年的收支勉强能与去岁持平。就打庄子上的粮食和夏秋两季的生丝都收不上来,可好在当初信了秦留芳,年前的时候囤了一批生丝和粮食,今年不至于无丝可织。也正因如此,江南的丝绸价格还会涨些,也能平了粮食上的亏缺。

就这一个走神儿,温惠便忘了自己算到了哪里,再加一次又和稿纸上的对不起来,只能又来一遍,可三回三个数,自己究竟哪里加错了?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升起来了,温惠坐着不动已经开始有些出汗了,可都算了这么久了,怎么都得把这里算清楚,她抹了一把汗正准备继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到了她面前。

“这里的谷有两个一百二十石,温姑娘应当是一次忘了加,一次只加了一回。你看,一石谷五十钱,一百二十石六两银子,这三个数里是不是挨个差了六两?”

温惠没料到后面忽然冒出一个人,吓了她一跳,回过头去才发现是她爹昨天带回府上的那位云郎君。温恵不查有人,身后那位恰巧又俯下身在细看,一个回头她的鼻尖堪堪擦过那人的侧脸。温恵有些慌乱,忙往后仰去拉开了距离。

可身旁之人恍若未觉,仍在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指向之处,似乎丝毫没有感觉。这个云行面容清瘦,估计是赶路而来,面上的皮肤被烈阳晒成了麦色,从温恵的角度正好看到他下颌硬朗的线条和英挺的鼻梁,是个清俊的男子。

“温姑娘,你看看是也不是?”

男子低沉的声音将呆住的温恵唤了出来,她忙看了一眼稿纸,又再扫了扫账簿,确实如云行所说,看漏了这一项。

“的确如此,确实是这里算错了。”

温恵出声,身后的人似乎才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近,连忙直起身子略带歉意地说:“温姑娘抱歉,簿子上的字有些小,我光顾想看清了,并非有意冒犯。”

若是往日,有男子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又几乎将头放在她肩膀不远处说话,早就被温恵骂走了。可云行看起来为人谦和,气质又清雅,在吴州这地方不常见到,也跟她道歉了,应当是无心之失。况且温恵做生意,跟男人打交道惯了,也不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便道:“无妨,我还得感谢云郎君帮我指错。”

梁品装作释然一笑,道:“举手之劳,温姑娘言重了。”

“云郎君坐吧,你的暑热之症可好了一些?可还要请大夫看看?我爹不常邀客人进府,我可不能怠慢了去。”

梁品故意挑选了离温恵账本近的一边坐下,答道:“好多了,多谢温姑娘挂念。只是这天气酷热,我看这账似乎也不是新近之账,温姑娘为何不等天凉了些再理,人也少受些罪。”

温恵见人靠近,又提到了账,下意识地关上了账本,给身旁之人留了一个封皮。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现下清多一些,到时候就少做些,往后有往后忙的事。”

梁品本想借着闲聊,分散温恵注意,再仔细看看温家生意的账目,若有机会悄悄带走一本,可是温恵太过警惕,一点儿机会都不给他留。于是他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说:“宋先生临走时告诉我后院景致不错也凉爽,让我可以到此处走走,我来了一看,果然是北方园子没有的精致秀丽。多少人羡慕这园林山水,可要养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又有多少人知其中辛苦。”

无论如何,先套些近乎总归没错。

温恵有些恍惚,这些年人人称颂她经商有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并非这块料,

一开始只是强撑着,撑着撑着后来逐渐习惯了。

梁品看身边的女子有些失神,却没给她继续的时间,他们之间还不甚熟悉,此种话题不宜太过深入,让人觉得是不经意间提起最好。

“既然碰到了温姑娘,就向姑娘打听件事,听闻吴州到江州走水路只需大半日,可这些日子水浅,是不是有的水段不能行船了?若走不成水路,走旱路有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江南天干,是听说水浅了有些河道不能走了,我派人帮你打听打听。吴州走官道到江州也要三日路程,若能走水路,遭的罪也少些。”

“那就多谢温姑娘了,温姑娘既然在忙,云某也就不打扰了,我再去园子别处逛逛。”

梁品这天并不打算继续聊,头次见面说多了会惹人生疑。

“云郎君请便,若缺些什么差个小厮告诉我就成。”

温恵知道她爹是个书呆子,保不齐有不周之处,总不能让人说了温家的不是去,于是多念叨了一句。

“好,多谢温姑娘,云某就告辞了。”

见人走远了红菱才钻出来,颇有深意地看着那逐渐走远的背影。

“姑娘,这个云郎君是在故意接近您呢!”

温恵在做事时不喜有人打扰,红菱也识趣地不在她家主子眼前晃悠,但又怕偶尔又什么吩咐,故每次都在不远处候着 方才那位云郎君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

温恵见人走了,又拿出了账本,想把这一截清点完,不然一会儿更热了。听着红菱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头也不抬地回着:

“哦?何处此言!”

“姑娘,您想想往日故意接近您的那些人,是不是和那云郎君的举止差不多。”

说到这里红菱就来气,这些年有多少人故意接近她家姑娘,可没一个是真心的。

早几年,来温府上给她说媒的人确实不少,可几乎所有都是冲着温家家产去的。温家如今温恵掌家,且再无男丁,娶了一个温恵就相当于是由整个温家陪嫁,吴州乃至江南各地谁不垂涎?

可温恵也不是个傻子,那些人的心思她能看不出来?便告诉她父亲转告媒人,要结亲也行,不过得对方入赘温家。来提亲的也是江南这个地方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不愿放弃家里再如宋秉书一样入赘。也有愿意入赘的,可要么就是那些商户里混日子的庶子,要么就是好吃懒做的没落户,别说温恵,宋秉书都瞧不上眼。

“那位云郎君看着是个清正人,跟那些不一样。退一步讲,就算他有旁的心思,红菱你觉得他在我这里捞得着好?”

温惠毫不在意地说着,想着云行只是个借住的过客,能有什么交集。

红菱听了温惠说的,想了想也觉得是,她家姑娘倒也不会被男人随便哄了去。

“这么一说也是,我家姑娘什么人呢!姑娘您继续看着,有什么事儿叫我一声就成。”

梁品快要出园子的时候转头看了温惠一眼,一只手执笔,一只手撑着脑袋,随意挽起的发髻没有挂住额前的几丝碎发,随着风微微飘动,显出几分随意和慵懒。这般看,哪里像温家的掌家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小看了这个女子。

今日他借着机会从那账簿的那两页看到温家年前确实买进过粮食,不过体量如何不得而知,而且温家本来也做粮食生意,异不异常还得与往年比较起来看,这些都得慢慢来。

看样子温家这块砖敲起来,可没他想得那般容易。不过,温家这块的疑点还有个关键人物,那就是昨日吴州刺史要烧死的那个道士——秦留芳,听说温家提早知道天旱的消息就是从这个道士这里来的。既然温惠这边急不得,那他就去会会那个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