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雨夜里,谢宝因被提灯、打罗伞的仆妇们一同拥着前往林妙意的屋舍,脚下步履不停,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急切之意,那侍女说林妙意自有天雷声起,便开始陷入昏迷,本以为是喝过汤药后的小憩,谁知一直没醒,浑身直冒冷汗,要去请疾医却被外面的奴仆一直用话搪塞,始终没有疾医前来。
只能再求到微明院。
仆妇侍女没有允许不能随意出去,有何事只能由守门奴仆去办,常理之下,但凡是有关郎君娘子的事都是不得延误,需立即去办。
她不曾想到如今林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连正经娘子的死活都不顾。
在路过二门时,即使雨声极大,可那阵争吵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谢宝因停下脚步,透过漏窗望向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是李秀和一个男人在拉扯。
李秀似乎是正要由二门出去,却不小心撞到这个男人,当即抱胸冷呵一声,满脸讥嘲:“要不是我在这凑巧碰见,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船家是个懂天的,前几日早就料到要下大雨,怕大水冲翻船,连着日夜不歇赶了几天路才到建邺。”男人立马伏小做低的笑起来,伸手为李秀捏肩,“我瞧你不在家,所以才来这里找你。”
李秀狐疑的四处打量,发现守门的奴仆被支走,又想起往年的事情,那时也是这样支开人,心里顿时憋起一股气,直接转身瞪眼,咬牙怒骂:“浑身臭腥味,还说什么为见我才走水路,我瞧你是为了赶紧见到那个小浪蹄子吧,怎么三载不见,下面就耐不住了?
说至一半,还啐了口,怒极而笑:“你就一个臭打杂的,奴仆生的下贱货,人家日后可是要嫁去高门世家当女君享福的人,还真指望她能愿意给你生儿子?”
男人也瞬间变了张脸,不再哄着李秀,字字都像一把刀子:“不过替夫人管了几载林氏,还真当自己就是林氏的娘子女君了,她给不给我生都不要紧,好歹能生,总比你生不出来强。”
李秀嫁来十几载,只有个女郎,这事一直让她无法抬头,万事都顺着吴老媪和胡兴,四载前好不容易再怀,却因发现眼前这人偷腥,动怒之下小产。
只要想到那个孩子,她便恨到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他们的血肉才算完,眼下使了力气去抓挠着男子,又打又捶,最后动嘴咬上去,两人也不顾在哪就扭打在一起,誓有要将对方打死才解气的势头。
这类事在高门里只多不少,都已司空见惯,跟着谢宝因来的李老媪也只是小声开口为女子解惑那人身份:“那是李秀的夫婿,吴老媪的阿子胡兴,刚守孝回来。”
谢宝因收回视线,并不在意的点头。
惊雷降下,周乳媪站在屋檐下被吓得直拍胸脯,赶紧走进内室去看林妙意,发现还是那副模样,愁到她脸上的皱纹都叠在了一起,随后坐在几案边,拿钳子夹了几块炭火添进铜盆里。
府里各类份例均是定下来的,只要记录在册,便不管是何理由都不能多领,因而昨日的事发生后,女君特意让她拿玉牌重新去领了份核桃炭。
“春红!”几刻过去,周乳媪不耐烦的走到外面大喊,“娘子的药怎么还没煎好?”
“就快要好了!”
周乳媪心知煎药一事急不来,如此也不过是想要求个依托,遂又压下始终安定不了的心,转身进去。
她人刚一进去,守着院门的侍女便发现有人往这儿走来,待近了一瞧,被拥在中间的女子穿高齿履,戴宝石步摇,左侧侍女撑的是八骨罗伞,右侧仆妇提着琉璃行灯,于是急忙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跨进院里,在门楣下解去沾了雨气的披风,边解边腾神往点着灯的地方看去,解好递给侍女后,顺着长廊走至屋舍外,再迈步入内室,有周乳媪挡在床首,瞧不清卧病的人,心里又急,于是询问:“你们娘子现在如何了?”
周乳媪闻声扭头,赶紧让座,摇头叹气:“依旧还是昏迷不醒。”
谢宝因让人将坐席挪开后,上前用手拨开床帏,脸色比起昨日的病态瘦黄已经是煞白,短短一日怎会变化如此之快,何况已经问医拿药,她侧头盘问:“将三娘昨日至此刻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与我听。”
周乳媪于是把这些时辰所发生的事全部说了个遍。
首先便是内室一直通着气,炭盆更是不敢再多燃,而林妙意在昨日醒来后,按照医嘱每隔几个时辰便喝一次药,连煎药的水都要事先滚过三遍才敢用,今日午时前还下榻一直坐着,未时又支使她们去摘花露,说是想要拿来泡茶喝,待下雨她们从外面回来,便发现女子坐着不停冒冷汗,脸色瞬间变白。
侍女赶紧去煎药端来给林妙意喝,喝过后就去床上卧着,到了该再喝药的时候,却发现怎么都叫不醒人。
谢宝因敛起眸光,若周乳媪所说是真,那这药便有极大的问题,林妙意虽是在喝药前感觉不适,可之前所喝的也未必就没有问题,要查出根源,如今只能宁枉勿纵。
春红煎好药后,脚下走得快,步伐极稳,双手捧药走进内室后,朝里喊了声“周乳媪”,很快又站在原地不动,立马低头改口:“女君。”
谢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眯眼望去:“手里端的是什么?”
春红向某处看去,最后答了句:“回女君,是给娘子煎的药。”
谢宝因闻言被气笑,而后两条秀眉微拧,掷声诘问:“既是喝药后昏迷,理应怀疑药有问题,为何还要煎来给你家娘子喝?”
春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药...是周乳媪让她煎的。
“女君。”周乳媪也出来主动拦责,“柳氏乃世代行医,应当不会做这等事,奴仆所请的医也始终没来,我便想着喝药或许能先救一二。”
外面雨声不断,屋里疑团不解,谢宝因有些头疼的扶额,她早已命人去请昨日的疾医,转瞬又想到什么,开口派遣人再去沈氏请一位来。
周乳媪见女子没责骂下来,心里也暂时松下口气。
疾病沈子苓匆匆赶来时,已是日入。
柳氏与她检查过所剩药渣及药炉后,均说毫无问题,随后两人再一同为林妙意探脉,可就在她们触及女子手腕时,却没料到床上的人直接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浑身发着颤。
无论几次,皆是如此。
谢宝因只好让疾病今夜先暂宿在这里,俯身去为林妙意掖掀开的衾被时,整个人滞住,里边有团污渍,似是多次浸染而成,她若有所思的坐下,在听到女子的梦呓后,只觉天灵发麻,而后努力静心,细思过去种种。
诧异与恨意逐渐酝酿于黑眸中。
刚及日入,林业绥从官署下值回来,只见微明院依旧留有灯火,却未见自己妻子。
他顿住脚步,回身询问:“女君在何处?”
在烧水的仆妇急忙应道:“三娘子生病,女君照看去了。”
林业绥未说什么,只吩咐了句“燃盆炭火进来”便抬脚回屋舍,更衣沐浴后,他踱步到书案,指尖落在一沓棉纸上,洁白轻薄的纸面以黑墨书写着经文。
这是佛经,并非是她常誊写的道经。
雨水逐渐稀少,似乎万物终于回归于寂静,谢宝因留在林妙意的屋舍亲自守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因怕打扰男子而径直去了偏寝,一进屋坐下便是困乏的扶额,李老媪去给她叫水了。
刚从湢室出来,她精神一振:“郎君?”
林业绥只着中衣,平日束起来的墨发因要睡而散着,肩头披着件黑底白绣仙鹤的大袖袍,坐在平日用以小憩的坐床上,神色淡漠的望着烛火,好似这微弱小火也不足以化解他眸中冰寒,直至闻言才抬头朝她无奈讪笑道:“我可做错了什么,怎么要与我分房睡?”
烛火啪啦跳了下,谢宝因脸上也微哂,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还未想好如何回话,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林业绥见女子再没有走动之意,鹅黄纱衣算不得多厚,便连乌发也浸着湿意,他随手拨弄了下火炭,哑笑道:“我没有责怪之意,你可以过来。”
谢宝因笑着卸下心防,走去坐床边。
林业绥这才瞧清女子眼尾及眼下泛红,探手摸去:“眼睛怎么红了。”
谢宝因滞了下神,想起春昔院的事,自己在那哭过一场,有些不自然的说道:“回来时被风迷了眼。”
林业绥也没说话,只是拿过巾帕,放轻力道为女子擦湿发。
两人一时无言,只余风声呼啸。
“三娘子病了,我在那守了会儿。”谢宝因有些不习惯男子的缄默,抿唇解释道,“回来太晚,担心郎君睡了,才想着来这儿睡一夜。”
正屋一直燃着烛火,林业绥没去拆穿,长指抚过女子柔顺的长发:“明日让童官为你去请一位梳髻的娘子来。”
听见男子的话,谢宝因装作不懂,眨眼道:“不是有李嫂妇吗?”
林业绥细微的叹息声中似有愠怒跻身其中,他知道女子是不会与自己诉说委屈的,只好陪着嗤笑道:“你倒是客气,喊个仆妇做嫂妇,还平白为我认了个兄长。”
谢宝因察觉到他的怒气,反坦然作笑:“郎君都知道了?”
湿发擦干,林业绥将巾帕扔到立在东墙的横杆上,为女子挽发:“我说过,你是林氏的女君,家里的事全都由你做主。”
话是如此说,可...姑氏不能不敬。
谢宝因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簪,掩好心绪,嗟叹:“夫人是生下郎君的人,这些年能有个体己人不容易,敬着点也没什么。”
郗氏丧母本就可怜,后因这事被身边众人嫌恶,多年只有吴老媪在身边,与她知冷知热,几十年的情谊也非自己能比。
林业绥稍弯腰,从女子掌中抽走玉簪,插入挽好的髻中:“本朝讲孝,而非愚孝。”
“幼福知道了。”一番试探,谢宝因笑意浮上嘴角,好戏即将开场。
半晌,她又打趣道:“郎君怎么会挽女子的发?”
林业绥没应答,掌心覆在女子颈背,薄茧使人酥麻颤栗。
“今夜在这里睡还是回去?”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