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间在后院东北角,是一处独立的小厢房,客栈里的伙计皆是男子,这地方偏僻,平日不会有人经过,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尴尬。
虽说常明把众人当自家兄长看待,但兄长们总在外边儿进进出出的,也很恼人。
她回房先换了身衣裳,仍觉得不太爽利,干脆打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再重新编了小辫子,磨磨蹭蹭,挨到午饭高峰时段过去,这才慢腾腾地晃悠出来,拖拉得光明正大。
刚在客栈里现了一回眼,常明怕又挨熟客们的笑——她脸皮薄——于是扒着后门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
此刻已经是用饭的尾声,内堂里结账离开的居多,先前的客人早就换了一批,目睹她拆厨房的也不在了,好歹是能放下心。
常老板抚抚胸口,觉得尊严勉强保住。
四周的人流松泛了不少,喧嚣渐熄,来来往往的身影中,扶梯边老位置上,年轻的公子照旧坐在那里,正眉眼和煦地和一旁的伙计交谈着什么。
是林问清。
然而小石头仿佛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排斥,五官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表示着“这人很晦气”。
“喂。”
他阴沉着一张脸冷森森地“礼貌”发问:“还要吃点什么?”
许是昨天动作慢了半分,没能同唐葫芦一样捅上他一刀,现在心情十分不佳,鬓角的青筋突兀得颇为明显。
“宋大厨的拿手绝活王八汤要吗?”石头耷拉着眼皮,好心提醒,“专给来路不明的小白脸补身体用的。”
饶是对方平白无故的无礼,青年仍只微微一笑,客气又斯文:“不用了,谢谢。一壶清茶便好。”
一壶清茶便好。
石头翻着白眼小声学他,走远了还嘀咕,不在茶里下泻药恐怕就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常明隔得远听不清,仅从口型分辨出两人的对话内容,秀眉似是而非地一扬,忽然想起方才嗅到的药膏清香。
对了,险些忘了人家有伤在身。
是不是该让厨房做点好的补一补?
常明朝后厨打了声招呼,提起柜台上的新茶打算前去问候一下。
林问清不紧不慢地将包袱中的文房四宝取出,路过的几个伙计虽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但碍于手里的活儿,分不出太多精力来表达敌意。
他倒是自若坦然,好整以暇地像是在自己房里烹茶一样。
“林师兄。”
林问清展开宣纸的手一滞,闻声抬起眼,眸中星光熠熠很快便全是温暖,依旧叫得顺口:“师妹。”
随后又浅笑:“忙完了吗?”
“……算是吧。”
常明讪讪地搁下紫砂壶,“真不好意思呀,午间事多没顾得上招待你,还要你替我打圆场。”
他无所谓地笑笑,“无妨,我本就没什么需要关照的,再说跟师兄你还客气什么。”
“可你终究是个病人,总该仔细一点。”她掖裙坐下,“今日伤口如何?可有好一些么?”
林问清哭笑不得:“我这就是个病人了?”
他翻起杯子给两人满上热茶,“胸前的伤早晨吴大夫替我看过,也换过药,刀口尚在愈合之中,应该无碍——白茶不易久泡,口感会变苦。”
常明:“那就好……谢谢师兄。”
“当心烫口。”
高处的楼梯忽然传来些许小动静。
石头在顶上看见这小子油嘴滑舌地哄自家老板,忍不住就义愤填膺,抄起手里的茶壶想往下浇,烫死这小白脸。
阿元抱着他的腰直往后拖,“你待会儿浇到老板了!”
这头的林问清执杯刚欲啜饮,瞬间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汹涌的视线,内堂中那些收拾碗筷的、端茶的、倒水的,数双眼睛烈火熊熊地盯着他。
眼里如果能飞刀子,他现在多半已经成了一颗仙人掌。
“……”
此刻,饶是林问清也终于有点如坐针毡。
他把杯子放了回去,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周遭打量一圈,低声询问常明,“你客栈里的伙计们,似乎……不怎么待见我,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妥吗?”
常明将才喝的茶咽下,习以为常地摆摆手,“林师兄你多虑了,他们并非针对你,是一视同仁不待见任何年轻男子,换谁都一样的。”
客栈中的店倌其实大多是从前常家家养的仆从,后来遭逢变故,不少人跟着她到此地谋生活。
从前面的跑堂到后面的杂役,青年人居多,也大不了常明几岁,好些人拿她当妹妹,可以说是瞧着她长大的。
而随着年龄渐长,众位叔伯哥哥们不知为何开始展现出了一些攻击性,尤其是在对待和她接触的陌生男人上,态度甚为分明。
林问清:“……”
他大概明白了。
青年好笑地摇摇头,重新起盏饮了一口。
今日的暖阳恰如其分,投了那么一缕进门,金粉似的洒于少女肩头,把她梳成马尾的秀发照得粼粼反光,缎子般柔顺修长。
林问清指尖的茶杯停在唇边,侧目看见常明满眼放松的神态,星眸倏忽一顿,想了想,拿折扇碰碰她肩头,“诶。”
“你现在肯认我这个师兄了?是不是已经记起什么?”
不料常老板捧着盖碗理所当然道:“没有啊。”
“没有?”林问清不免意外,“那你还林师兄长,林师兄短的。”
常明闻言只觉得林公子做人单纯,歪着脑袋反问说:“不然呢?你叫我师妹,我却叫你林公子,岂不是很让你难堪?”
“再说若你当真是我师兄,我如此待你,也有失礼数吧。”
常老板一副很好商量的态度,“或者要我改口叫你林公子,也行啊。”
“诶……”
他连忙打住,面色赧然,“还是、还是叫师兄吧,别的称呼多少有些不习惯。”
林问清捏着扇子翻开又合拢,惆怅地问,“所以我昨晚说的那些话,你不相信吗?”
常明支着腮,侧脸迎着微光,将眼风转向他,“不是不信——林师兄,想想看,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寻上门说是我失散多年的师兄,任谁都会感到很突然啊。何况我幼年时的记忆全失……”
说着她星眸里透出一丝娇俏的狡黠,“有一些警惕和戒备,不奇怪吧?”
他若有所思地听完反而正色起来,“这倒是,是我太着急了。你的顾虑不无道理,谨慎些更好。”
随即又发愁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不过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你恢复记忆……”
见他提起这个,常明的思绪却轻轻活泛了一下,她两手交叠拖着下巴,提议道,“你不如和我讲讲小时候的事,兴许我能想起点什么来呢。”
林问清:“小时候的事?”
“嗯。”她眼中满是好奇,“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机灵吗?”
常明不禁凑上前去,“手脚麻不麻利呀?”
暗示得过于明显,林问清还能猜不出她是怎么想的?一时为难地苦笑:“你这叫我怎么说好。”
他嘴上没明说,意思却再清楚不过,林公子实在不会委婉地阐述旁人的缺点。
常老板当即对自己感到吃惊,“难道我从小就这么笨拙吗?还一直以为是当年病后的遗症。”
原来她天生就是个……十指沾不了阳春水的金贵人!
“那可不吗?”
林问清替她满上香茶,抱怨似的朝常明一瞥眼,“刚入门的时候瞧着小小个儿的,乖巧又嘴甜,听话得要命,谁知竟是个不能自理的小糊涂蛋。光是我房中的茶杯、笔筒、镇纸就不知被你打碎了多少,没有一件是能完整活过一个月的。”
少女在他旁边听得颇为专注,“你说的这个‘东神观’究竟是什么地方,听着像道观,林师兄你是道士?”
林问清略想了想,沉吟说:“唔……不全是。”
“就比方说咱们师父,他是自愿出家做道士的,但太师父却非修行之人。是否出家全凭门中弟子自己做主,待入了道门,便就由别的师父领走,与我等俗家门人从此不同了。”
他把折扇在指缝间轻灵地翻了个转,“故而东神观名为‘道观’,却不是广义上的道家教派,最主要还是为朝廷的司天监物色和培育人选。”
常明眉梢一动:“司天监?”
“嗯。”
他颔首,“如今的司天监正副使、四时官正以及下属属官皆有一部分名额由东神观准备。毕竟,圣主尊道已久。”
众所周知,先帝尚道,他在位的这三十年,大奕由南到北,道观简直比饭店还多,什么鸡零狗碎的破庙立个牌子也敢称“观”,神棍们换身行头就自诩“某真人”了。
而他本人交好的道长们也颇多,光是京城附近便有七八个,皇宫内更有座“圣庙”,尊了位赫赫有名的天师,隔三差五就向天问因果、卜凶吉。
很像那么回事。
从前也声势浩大的搞过几场祭祀。
大奕百姓家喻户晓。
司天监啊……
她轻声呢喃,“原来是这样。”
林问清的视线不自觉低了下去,“或许正因如此,观中之人大多为孤儿弃童,师父与诸位师叔伯们每隔一阵便会下山物色人选。”
他嗓音略沉,“我也是这样入门的。”
此话一出,常明便顿然会意。
司天一职上通星辰下达地理,自古就不是个纯粹的地方,为朝廷多方势力所把持,这般敏感的职务,当然是背景越简单的人越容易控制了。
三千大道未必殊途同归,但红尘龃龉却从不缺席。
她飞快一眨眼,立刻调高兴致换了个话题,“那我昔年才来观中时,是什么样子呀?是不是蓬头垢面的,像个倒霉孩子?”
林问清迎着她的笑脸牵起唇角,眉眼恢复温和,“你跟我们不一样,应该是家里送你上山学本事的,身后甚至有仆从拎着行囊。
“当时啊……大约就这么高。”
他抬掌往自己腰际比了比,“生得粉雕玉琢,伶俐得不行。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都在猜你会是哪家的金枝玉叶。
“那会儿虽初来乍到,你竟一点不怯生,又懂事,又聪明,不过半日就吸引得一帮师兄师姐们围着你转。”
常明原是若有所思,只见他说话时那些不外露的情绪全都跳在星眸里,一双眼睛仿佛有光。
他似乎,真的很怀念。
“谁承想之后才发现你言行举止倒是端庄有礼,可做事一概毛手毛脚,连给自己斟茶也要洒得到处皆是,好端端在路上走都能带翻一旁的花盆瓷瓶,简直是个不染俗尘的千金小姐。”
林问清言至于此,不禁摆首笑叹,“偏我又是个倒霉鬼,老被师父差遣去照顾你,看着你,怕你受伤。也不知怎么,明明我对你那算是无微不至,尽心尽力了,可你总爱指着我祸害。”
“啊?”她发愣,“我欺负你了?”
“还不如欺负呢。”他无奈地感慨,“在观中那几年,我被你弄坏的物件足足比其他师兄弟们加起来的还多。”
“现在更好了,你一句失忆就要一笔勾销。”林问清把折扇往桌上一敲,故意挑眉问她,“你说你该不该赔我?”
原来如此,敢情在这儿等她呢。
常明感觉到走向不妙,怀疑地盯住他。
“林师兄你不会是特地来讨债的吧……”
青年忍不住朗笑出声,“那我要真是讨债呢,你还是不还?”
常老板振振有词地替自己开脱,“当然不能轻易还咯,你可这叫乘人之危,横竖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欠钱的是你不是我呢?我岂不成了冤大头。”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了。”
“唉,反正是笔呆账,我也没指望收回来。”
林问清摇头笑完,神情间的调侃逐渐褪去,目光倒漫上几分悠远的轻愁,“你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
人在十岁之前本就是孩童,哪怕四岁上下开始记事,离懂事总是差一大截儿。
若非刻骨铭心的经历,过去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浅淡。
更别说她还因病失忆。
从昏睡中转醒后,常明只依稀记得她的身份,她是什么人,父母亲眷都有哪些,脑中仅留下了最基本的自我认知。
傻是不傻,可记忆全无。
“老实说……”她想了想,“我曾经零零散散做过点奇怪的梦。”
林问清立时打起精神:“奇怪的梦?”
他赶紧追问,“什么梦?”
常明拖着尾音艰难思考。
不久前白日催她入眠的那个梦境支离破碎地闪现。
“像是在夜里,月黑风高的,有许多人……”
要回忆梦中之事,最佳时机是在刚睡醒时就强行梳理,一旦错过,再要回想就仅是斑驳的一两个画面尚有印象。
“……剩下的记不清了。梦嘛,大多乱七八糟,没头没尾。”
林问清听罢,刚燃起的期待骤然熄灭,不由遗憾地垮下双肩。
见他瞧着怪难过,常明于是拍拍他的手背,一副乐观之态,“没关系呀,客栈等到了淡季,我抽空随你去那东神观中看一看。”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感兴趣,指不定亲临其境了,能想起点什么来呢?”
“嗯。”
林问清抬起眼眸,倒像个被她安慰了的孩子,含笑点点头,“好啊。”
此时已过正午,内堂里的食客稀疏了不少,门外两个颇为耳熟的声音传进来,正好清晰可闻。
“去往襄阳的山路塌了,等修好怕是得十天半月,绕远路又更远……唉。”
逆光的身影浮出面容,是此前的那对夫妻。
男人像是自言自语,然而接着又问妻子:“要么还是坐船吧,你觉得呢?”
不知为何,女人竟有些心不在焉,好一会儿没搭理他,丈夫只得再问一遍。
“啊?”
她终于回过神来,继而可有可无地应声,“都行,你做主吧。”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也没什么……”
两口子看着是要回房休息。
由于抓毕方时的惊扰,春阳给出了补偿,七日食宿全免,以后上门吃饭还有优惠,这二位便踏踏实实地住下了。
那猎户也不例外,到现在还在楼下美滋滋地喝酒吃肉,从早起坐到天黑打烊,一副理直气壮占便宜的模样。
相比之下,这两夫妻倒是斯文有礼,且感情挺好的,走哪儿都形影不离。
“汪大哥回来啦?”
伙计冲他道了句问候话。
“是啊,忙了半日,去房里小睡片刻。”
男人扶着楼梯往上而行,走了没几步,却发现自己媳妇还落在后面,低头磨磨蹭蹭地满地找着什么。
他探出脑袋问:“怎么啦?”
女人提着裙裾轻言软语地回应:“我东西好像掉了。”
她弯腰寻了一会儿,抬头打发道,“应该是落在这附近,你要不先回去吧,我找到了就上来。”
男子分明不耐,可不耐归不耐,依旧站在原地等她。
“做事情老这么不小心,丢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个小挂饰。”
女人沿着附近的桌椅仔细搜寻,口中犹在嘀咕,“奇怪,刚刚还在身上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隔着两张桌子的常明不露声色地侧目观察,手指却往怀里探去,也就是在这时,她胳膊被轻轻地碰了碰。
常明视线一转,林问清悄无声息地递来一串坠玉的穗子——是从他扇子上摘下的。
少女的眸色间少见地透出几分讶异,但很快她便从容接住,按桌而起,面目自然地朝那头的妇人询问。
“客人丢的是这个吗?适才在地上捡到的。”
女子看清她掌心里的玉坠,居然毫无质疑,连忙感激地去取,“是是是,多谢姑娘……哦,是常老板。谢谢,谢谢。”
常明笑得清甜又无邪,“不客气。这么漂亮的腰坠平日里怕是舍不得多戴吧?下次可要收好了。”
“诶。”女人一迭声地附和,将东西往腰间一挂,随着她那等在楼梯处的丈夫悠悠上了二层。
待两口子都进了客房,常明也重回桌边坐下。
林问清压低嗓音问:“如何?”
她戒备地警惕着四周,最后不置可否地将左手在他眼前摊开,一块碎布赫然出现。
布上落着几个血字,歪七扭八:
报官,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桑叶: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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