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端庄的常老板打了个十分不端庄的趔趄,气场骤然毁于一旦,好悬才没让自己以手撑地。
有人强压着从鼻息里蹦出噗嗤声,紧接着旁边的那个又狠狠拿手肘捅了对方一下,似乎是让他别笑。
完了,好丢脸!
常老板迅速摆正身体,重新故作冷静地清嗓子。
没事,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老板。”
“老板好。”
她先坦然地点点头,继而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来遮掩尴尬。
“……二伯,他人现在如何了?”
“好着呢。”朱老爹往里边示意,“狍子刚给他上完药,刀口虽深却未曾伤到筋骨。我想等明日再请吴大夫过来看看。”
常明略一颔首,以示了然。
接着便行至门边,伸手准备推开。
当她指尖触碰到门扉时,也就是在那一瞬,眼前不知怎的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触电似的,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可熟悉过后再次回味,又开始觉得陌生。
……既视感?
“怎么了丫头?”朱河久久不见她有下一步动作,不禁奇怪。
常明这才反应过来,“啊,没什么。”
“刚刚走了下神。”
说话间只听“吱呀”一声响,房门推开了。
林问清果然半拢着衣衫坐在桌边,一旁的伙计正弯腰收拾止血药和纱布。
他脸色不太好,毕竟伤的是胸膛,但看见常明进屋时唇边的笑意几乎是毫无保留。
“师妹。”
“你的伤如何了?”她好似已经接受了这个称呼,径自行至桌前,拣了个空椅子落座,关切道,“还疼吗?听他们说正在给你上药,我就没过来。”
“还好。”林问清笑了笑,“不算严重,那位唐大哥收了力道。”
听到他提唐葫芦,常明登时愧疚:“对不起呀,我的这些伙计们太鲁莽,伤了你。”
“不要紧。”大约发觉不妥,他伸手扯过披在肩头的外袍,掩了掩胸口的里衣。
“你没事就好。”
空气中浓郁的膏药味儿盖住了血腥,常明交叉着两只手,指尖快速地搅动,举止里透出些许窘迫,“呃,那个……我跟林师兄,有些年没见过了吧?”
林问清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包容地一笑:“是有好几年了。”
“难怪我一开始没认出你。”常明松了口气,歪头朝他笑得明艳,少女的眉眼天真烂漫。
“师兄的五官长开了不少,不像从前那么孩子气了。”
青年微微一怔,半晌才道:“是吗?”
末了又笑,“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
常明:“是啊。观中的师姐妹们呢,都好么?”
他闻言眉目平和,说都好:“这几年师门人气颇旺,上面的几位师兄师姐已经开始陆续收徒,过不了多久,应该也轮到我了。”
常明一面听一面给他倒满茶水,“想不到现在连你们都要做师父了,相较之下我才真是没出息……师父他老人家如今怎么样呢,身体硬朗吗?”
对此,青年分明略有感慨,“……还是老样子,一入秋就咳嗽,入夏就出红疹,前几年他就有退隐的心思,如今观内大小事务都交由闻人大师兄打理着,恐怕明年或是后年便会正式继任吧。”
常明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嗓音附和,捧着脸颊,同他没话找话地叙家常,“这么说师父照旧是更器重大师兄一些了,他就没考虑过别人么,像是……林师兄你?”
“你说笑了。”林问清不由莞尔,“即便论资排辈,前面也有好几位师兄,哪里轮得到我。”
居然是传长不传贤啊。
她在心里纳罕,嘴上依旧奇怪:“可林师兄你如今也很厉害了啊,我看你收拾那飞贼出手之利落,比从前长进了不是一点半点,怎么就比不上大师兄了?我不信,大师兄现在又有什么过人之处?”
“闻人师兄天纵英才,自然是无一不精的。”林问清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我比不过他,论功夫大概也只能打个平手,我资质普通,师门里有的是聪明伶俐的后辈——其实凭你的天赋,要是一直待在山上,学成之日也不会比他差。”
常明犹在忖度着轻轻颔首,就见他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还有什么要试探的吗?”
她眉梢微动,星眸一抬,对面的林问清隐有无奈地望着她,浅叹道:“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少女凝视着他瞳孔深处,在那瞬息的光景里保持着一种紧绷的状态,随后便见她垮下双肩,垂目幽怨地一叹。
“唉,我就说我演技不好了。”
林问清还没来得及怔愣,常明自己倒是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另换了一副态度冲他道:
“林公子,我也不再同你拐弯抹角,实话告诉你吧。”
“其实十岁那年我生过一场大病,从前许多人和事都有些记不太清,不少年岁的记忆全是空白的。加上父母已逝,未能告知我太多。”
青年的目光在微讶之后迅速一沉。
常明:“所以对于你突然说是我师兄……还有我曾在东神观向方道长学艺的这些事,嗯……”
她发愁地皱起眉,摇了摇头,“我着实没什么印象。”
这是真事,那场病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以至于转好之后,常明浑浑噩噩地过了小半年,神志才逐渐恢复清明。
知情的亲戚长辈对此都讳莫如深,似乎是被父亲有意叮嘱过,但凡她问起,回答得总是敷衍又搪塞,连身边伺候的下人也尽数换了一波。
他们想她重新开始。
毕竟小孩子和稀泥时的记忆有甚价值,丢了就丢了,反正就算不丢,许多人成年后自己也会丢的。
常明抱歉道:“不得已出此下策,想着探探你的口风。江湖凶险,世道多艰,总要多些心眼。失礼之处,还望能海涵。”
“原来是这样……”林问清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他貌似对被以这种方式冒犯全然不在意,只紧跟着问,“那是什么病这么厉害?如何染上的?现在好得怎么样了?有遗症……”
“诶、诶——”
眼见这小子问的内容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起来,朱老爹不满地哼哼着制止,“差不多行了啊,这是你现在该问的吗?”
虽碰了壁,青年倒也不局促,转而朝朱河没脾气地笑了笑:“对不起,那我‘先’不问了。”
朱老爹正趾高气昂地要点头,点到一半觉得这话好像不太对。
这小子好像在讽刺他!
不等他发作,林问清把指尖的瓷盏拨了一圈,神情别有深意地望着常明,“所以……你探得怎么样呢?”
唔……
常明自己都觉得这个……真不好讲。
从她刚才询问的过程来看,对方思路清晰,对答如流,语气、神态皆无异常,不像临时编造。
毕竟对于日常的人际关系与前后逻辑,想编得天衣无缝,不停顿思考是不行的。
常明发愁地支着脑袋,“就算你所言非虚,可以我目前的记忆,也没办法确认啊。”
自己毕竟是失忆了。
说来奇怪,不知是她童年时候没玩伴还是真没什么有意义的经历,这么久了,找上门打招呼的故人,林问清还是头一个。
常明随口提议:“你既和我幼年时交好,知道别的什么更好让我辨识的事物吗?比如喜好啦、习惯啦、脾气之类。”
林问清将手边的纸扇握在掌心里,“喜好和习惯……”
她补充:“坏习惯也可以。”
他突然显出几分为难,犹豫道:“你确定,要我说吗?”
“嗯,”常明想也没想,“说吧。”
“好。”
他得了首肯,于是展开眉,一气呵成:
“你从小身体弱,手脚笨拙,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明明长得水灵清秀,口味却很重,尤其爱吃酸笋、榴莲、豆豉、臭豆腐……偏又怕旁人知晓,总要悄悄吃,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改变;除此之外还有爱折花叶的癖好,特别是那些青嫩的,会忍不住折下,撕成条状;喜欢摸冰凉的耳朵算吗……”
啊啊啊啊!
常明连忙上去阻止他:“可、可以了,可以了!”
她嘴上在喊可以了,心里直叫住口!
这都是什么可怕的黑历史。
那么儒雅斯文的脸上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这是哪门子的师兄,这得是师爹吧!
她一手拦着林问清,一面侧目看向门边。
果不其然,外头站着的和里头看热闹的已开始叽叽喳喳。
“想不到老板居然还喜欢吃这种东西……”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难怪我有日夜里闻到过奇怪的味道!”
“我的花!老板,原来是你!”
……
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好了好了,你们先出去!”常明红着脸,急吼吼地推着屋里的狍子往外赶,那模样就差原地跳脚了,“都出去啦!不许偷听!”
说完“砰”一声关上门。
常老板背靠门栓脑袋滚烫,窘迫得头发丝都快根根直立,简直不可置信。
他居然连这些都知道!
这可是她自己也不曾外传过的“机要”啊。
常明顿时后悔起了这么个头,明天只怕全淮县的父老乡亲都要讨论她拿臭豆腐当饭吃的事了!
她在店里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正经形象……
……要不干脆一盆脏水泼给姓林的,否认事实吧。
常明面颊的余温未消,盯着不远处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对方甚至还有几分无辜,她情绪渐渐平息,声音便带着不足的底气:“你……你真的是我师兄?”
听这话,大概不信也快信一半了。
林问清笑得很浅,只头疼地一耸肩,“我说了,你又不让我说;不说呢,你又不信。”
常明自己垂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再度坐下,探究且好奇地打量他半晌。
青年倒也坦荡,索性偏着头,就由她细看。
一个道士。
常明心想。
但缺少仙风道骨的气质,又不那么像个道士,更像是……云游四海的风流墨客。
道观里能学什么?
占星卜卦,算学阵法?
她大概能猜出父亲当年让她学这些的打算,老头子的想法一向有别于常,否则也不会给她招来是非了。
不知怎的,常明忽然就对童年的过往感兴趣起来。
毕竟很少有人和她提过旧事。
“那照你所言,当年我为何不一直留在山上呢?我是怎么离开的啊?”
林问清不禁奇怪:“你家里人连这也没告诉过你么?”
“父亲很少向我说起幼年之事。”她摇头,“只说当初急功近利,将我逼得太紧,叫我以后就在家中念书便好,不必以求面面俱到。”
因见她这么讲,林问清隐约感觉那场病的由来恐怕并不简单。
“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折扇在他修长的指间蓦然停住,青年回忆道,“那段时间碰巧随大师兄下山办事,等回来后才听师父说,你的亲人登门把你接走了,许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数,往后应该也不会再返东神观。”
常明:“亲人……”
她呢喃自语,随即和旁边的朱老爹对视一眼,对方会意地颔了颔首。
“八成是宗家旁支里的那帮人。”
林问清自无心深究这宗家旁支是什么来路,想起此事,只依旧为少年时的不告而别意难平,轻轻抱怨:“唉,想我俩那会儿玩得这么好,结果你突然离开,连封书信也没留下,害我难过了好久。”
他说起这些,言语上半分赧然也无,竟真像是面对着一个过分亲近的人,亲近到可以无视一切的羞于启齿。
“本来我很担心,想去打听你的消息,可惜你从前告知我们的地址都太模糊,一晃数年竟音讯全无。”
常明和朱河当然清楚在那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他找不到蛛丝马迹也是理所应当。
“那林师兄你……这次是特地来寻我的?”
林问清摇头笑了笑,“不是。”
“你有自己的生活,我怎好随意打搅。”
他道:“我原是受师父所托,替他办点私事,事情办完发现时间还宽裕,索性便绕远路,想着来瞧瞧淮地的风土人情。谁知这样巧,竟就在此处遇上你了。”
说着纳闷起来,“你怎么在淮县当起了店老板,从前不是说家住太原附近么?”
这问题微妙的敏感,常明顿时把两眼弯成新月,答得模棱两可,“家中出了些事,家道中落,便随着我大伯一路南下投奔亲戚了。”
她往前倾身,问得不着痕迹,“林师兄明明正午就到了客栈,怎么挨到夜里才来同我相认呢?”
林问清好像听出她话里的试探,言语间光风霁月,“因为我也想看看,某个小丫头几时能把我认出来啊……”
言罢,他半是轻叹半是苦笑,“谁知你居然失忆了。”
常明闻言不由疑惑:“你今日第一次进我的店吗?”
“是啊。”
“那你怎么瞧出这是我们设的局?”
他第一次来,竟能沉住气一直冷眼旁观,应该是很早就觉察到不对劲。
纸扇的扇头在桌沿上轻轻一敲,常明才发现那柄间缀着些金箔,既风雅又精致。
“唔,其实有几处疑点。”林问清吐词悠缓。
“其一,这间客店的规模不算小,可你们的跑堂也太少了,这么大个场子居然只有两个人,余下的仅剩伙夫和马夫,这不太像正常客栈该有的配置。
“其二。”
他抬眸望向站着的朱河,叫得倒很自来熟:“朱……二叔?”
林问清含笑:“打劫的气场很足,不过似乎过于强调‘不会滥杀无辜’这一点,我想多半是你为了安抚那位钦犯,然而听着倒有几分欲盖弥彰。”
朱河:“……”
还挑起他的刺儿来了!
“至于第三么。”
青年将目光仍落回常明身上,神情柔和,“是你,太紧张这满场的食客。”
客店遭难,老板最先关注的却不是三个匪徒,由此可见,食客比性命攸关的事更重要,亦或是……她早就知道匪徒不会伤到自己。
尽管心里有数,常明听完依旧泄气地靠在椅背上感慨:“原来疏漏还是不少啊。”
林问清出声宽慰,“我毕竟是旁观者,指出问题简单,从头做起却不容易。你能周全至此,是我所不能及的。”
他说完一笑,“比从前稳重了。”
……
奔波一夜,又负伤在身,即便仍有疑问,常明却不便打扰太久,闲聊了两句就告辞让他好好休息。
“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林问清:“嗯,你也当心身体。”
她推门出去,走廊上的老伙计和小伙计皆趴在栏杆和楼梯间探头探脑,很明显是刚刚偷听完在这儿装模作样,朱河一个跺脚,一群兔崽子们就撒丫子溜了。
他同常明走下木梯,终于开口问:“怎么样丫头,你对他有印象吗?”
少女颦眉思索后摇头:
“您知道的,小时候的经历我忘了个干净,是不是确有其事……恐怕只能等大伯回来,我那些年的过往,如今只有他清楚一二。”
“唉。”朱老爹轻叹着赞同道,“唯有如此了。”
“但我想……”
常明忽然一仰首,朝他露了个安心的笑,“那应该不是坏人,或许真是我曾经的师兄也不一定呢。”
“这么肯定?为什么?”
“嗯……”她想了想,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不确定地用了个反问,“直觉?”
朱河一听,当场觉察到自家白菜有要长脚乱跑的危险,“多点心眼吧你,长个头不长岁数似的。”
末了,又怕她没听进去,喋喋不休地补充道,“告诉你啊丫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那些模样好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交朋友得照着二伯这样的人,踏实,质朴,体贴——听见了吗?”
“诶诶,听见了听见了。”
常明顶着二伯的唠叨往住处走,却在心里暗忖。
林问清。
她对此人的印象给出评价。
好欺负。
而后又补上一个。
老实人。
……
客房之内。
等廊上的脚步声渐远,林问清才终于卸下精力,无端显得有几分疲累。
他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什么,黄澄澄的一物握在手里……是枚发旧的道家平安符。
——林公子,虽然我很感谢你救我一命。
——可我们今日是头一次见面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眉心若有似无地轻蹙,怅惘地叹了一声。
还是没能认出我来啊。
猝不及防的,一口腥甜呛上咽喉,他忍不住捂嘴咳嗽,这一咳又牵动胸前的伤,冷汗瞬间漫上四周。
怕浸湿了符袋,林问清连忙将东西小心翼翼放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妹相认,场面一度非常感人。
就让男主吐个血给大家助助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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