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经无路可退了,殿下。”
“放心,上面有交代,我们不会对您怎么样的。您是聪明人,如今这般局面再做抵抗胜算几何,应该最清楚吧?”
“又何必徒增伤亡呢,把这些——”那语气刻意转了一下调子,示意周遭,“无辜之人卷进来。”
……
肃杀的夜里寒风大作,漫天星斗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不算高挑,却坚韧笔直。
那人侧头时看不清面容,只扬起一把长而黑的青丝,三千乌发盖住了眉眼,下颌的线条流畅清晰,泛出柔和的光晕。
“对不起。”
她嗓音里带着歉意与近乎平静的坦然,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好像赌输了。”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是我还领会得不够深……”
秋风猎猎,句末宛如遗韵的叹息声便随着枯叶一并散进古井般的浩浩苍穹里。
“成者王侯败者寇,听他的,放我过去吧。”
她笑了一下,仿佛在同何人解释。
“毕竟是血缘至亲,他们不敢杀我。”
手臂似乎被什么用力拽住,对方的五指尤在颤抖。
她看进眼中,澄澈如海的瞳眸里忽然少见地流露出一丝动容。
就这般安静地待了片晌,她终于挥手挣开,转头朝着,不知通往何处的前方而行,余下的话犹在宽慰。
“你记得照顾好自己,等我的消息。”
“安顿下来后,我会想办法找人递信给你的。别死……活着等我。”
“等我的……”
眼前被一抹昏黑短暂地笼罩住,倏忽几瞬时光,空气里蓦地传来细微的碎裂声,紧接着有人呼吸急促一凛。
片刻死寂之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于混沌中爆发。
是个男声,清冽又仓惶。
“常明!——!”
“啊!”
少女从桌边猛地抬起头,脑门上薄汗满布。
她恍惚地环顾四周,视线里忽白忽暗,不知是睫毛上沾的汗珠还是因睡意朦胧。
等视野渐渐恢复了清明,日光下漆得发亮的门柱才悠然落入眼中。
时辰尚早,客栈内堂空荡荡的,连浮在微光里的纤尘都格外祥和。
刚刚的画面是什么?
她梦魇了?
常明喘了几口气,狂躁的心跳惊魂甫定。
原来青天白日也会梦魇吗……
这感觉未免太真实。
她信手抚上前额,指腹下有少许微凉,耳畔隐约还响着月下凛冽呼啸的长风,肃杀阴冷。
斑驳的树荫间满是人影。
像个大场面。
以及,有什么人在叫她……
常明喃喃自语:“那是谁在叫我?”
旁边一个幽怨的声音很快回应:“还能是谁在叫你。”
哇——!
常明噩梦尚未全醒,听到这话立刻打了个激灵,把视线往边上一拉,便撞见了来者那双过于精神的眸子。
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穿一身利落的裋褐,假如表情能再和善一些,大约还是好看的。
她眨眨眼,脱口而出:“甘橘。”
“你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对方叉起腰兴师问罪,“大白天的搁这儿睡懒觉,梦话嚷嚷得比人家叫卖的嗓门还大,老板娘,您真的是开店做生意的吗?”
常明就着她的碎碎念打了个慵懒的呵欠,看上去仿佛听了一阵耳旁风,居然反过来安慰她,“怕什么,盈利不好亏的也是老板娘的钱,放心,不会少你一个铜板的。”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家里有矿山的怎么不是自己,甘橘忿忿地噘起嘴。
常明缓了一会儿困意,终于朝四下环顾,“挺冷清啊,这不是还没什么客人么?”
她甚至能再睡一觉。
“有客人的时候你都睡着呢!”
甘大姑娘努力地比划道,“方才那过路的大叔来问,他去年抽到的折扣如果和今年的折扣一起用,能免多少银钱,再和年节的百文优惠比哪个更划算。我抱着算盘十个指头差点没打结!”
常明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她手舞足蹈,“那你最后算出来了吗?”
“嘿嘿。”
甘橘道,“肯定没有。”
她往后一指,“阿元帮我算的。”
那处低头打扫的伙计闻声扬起脸,兴冲冲地抬手示意。
啧。
果然。
常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看来大杨叔又要失望了,他还指望你能来我这儿长点本事。”
“不就是算账……”甘大姑娘底气不足,“这种本事,学不会也没关系吧。”
常明深以为然地颔首:“那倒是,可好歹出门买菜不至于白给人送十个铜板还少拿半斤,亏得人家桂婶儿特地追上门给你送来,你究竟是怎么把两斤三钱算成五斤六钱的……”
甘橘听着默默地用足尖转了个圈,颇有技巧地回避:
“嗨呀,看我发现了什么,有客人上门啦!”
门外正见一人款步而入。
常明:“诶……”
又想溜。
“来活儿了,小的这就去忙,老板您好睡。”
她摇着尾巴把托盘一抄,脚下生风。
常明忙撑起身提醒:“——慢点,别吓到人家。”
甘姑娘生得细长一条,单瞧背影活脱脱是个纤瘦窈窕的淑女,只可惜这天底下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淑女是个大马猴,成天上蹿下跳舞刀弄枪。
“客官要吃点什么,小店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她由衷感慨:“这就是四体发达的人吗,大早上的如此有精神。”
第一单开张之后,店中的生意便陆续红火起来。
这间客栈名为“春阳”,上下共两层,前后各一座小院,是常明的产业,无论建造规模还是装潢摆设都只能算中规中矩,但不知为什么,来客一直很多,哪怕是最萧条的岁末也不缺人气。
在淮城,叫得出名号的客店不多,掌柜是女子的更再无第二个,因此远近都客客气气地唤她常老板。
“常老板!”
常明记账的手一顿。
迎面来的是城东果蔬铺送货的伙计,领头人姓潘,拖着两架板车和一辆驴车满头大汗地让她清点,“您订的菜到了,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客栈里的杂役们闻声赶来搬运。
她探头望一眼天色,将笔搁下,往外走时口中有条不紊地安排,“阿元,去把库房的大秤抬来,小石头取钥匙开地窖,午时要到了,动作都快一点,别影响客人上门。”
“好嘞,老板。”
“这就来!”
伙计们在角落里忙碌,成筐果蔬流水一样上秤计数。
“白菜两大筐——一百斤。”
“松花菜三框——一百二十斤。”
“西葫芦两篮——”
一干人宛如训练有素,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仅片刻就搬完了一车。
年轻的菜农是第一回跟着来,发现这院中竟没有对账管事,而那小姑娘只轻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热闹似的也不动弹。
他往工头耳边凑,悄声疑惑,“三爷,他们怎么不派人核对?”
菜贩闻言笑着给他长见识,“这你就不懂了,常老板记性好,有她在,用不着瞧订单,全都装这儿。”
他手指点点太阳穴。
“不看单子?好几十样瓜果呢,不会记岔?”
忙着卸货的杂役们扬着眉回头,显然与有荣焉,“这算什么。”
“咱们老板从来过目不忘,三年前的账本你问她数目她都记得!”
送菜的伙计将信将疑地嘀咕:“是不是真那么厉害啊……”
就怕回头算少了还赖他们。
常明却没急着应声,她静静看了片晌,随后便笑盈盈地和菜贩寒暄:“潘叔叔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以往可少见你送这条街。”
那人倒很会说话,“铺子里新招了几个长工,这不是怕他们笨手笨脚的,怠慢了您吗?”
“叔叔太客气了。”她笑得明媚,“咱们两家多年合作,我还会计较这些不成?”
“再说,整个淮县谁不知你们潘家的产业做得最大,光果蔬就占了城郊两大片的农田,城东主瓜菜,城西主果菜,旁人便是想比也比不上的。”
菜贩听得合不拢嘴,连道:“哪里哪里,全靠常老板肯给面子。”
常明跟着他礼尚往来地互赞了个来回:“对了,不知这今日送的是东田菜还是西田菜呢?”
他想也没想,“是西田,近日西田冷,打了霜,大白菜更鲜脆。”
“给常老板您的货,当然是要一等一的才好嘛!”
“噢,西田菜。”
小姑娘秀眉一抬,突然话锋一转,“原来你们西田菜也会带这么多泥呀。”
那笑眼如花,瞧着比他还和善,“上次你们家伙计可是同我信誓旦旦地说‘东田湿气重容易掺泥,西田不会’呢。”
原以为只是拉家常,谁料对方竟猝不及防地出招,菜贩一脸的笑没收拾好,差点咬到舌头:“这个、这个啊,是因为……”
她却不着痕迹地截断话,“一大车子少说该有十多斤了,三车就是三十斤,我可是按着市价进货,一分没少你们哦。”
菜贩借吞口水顿了顿,很快打哈哈,“常老板说笑了,您贵人不知地里事儿,这现摘的菜,沾些泥很正常,我看最多也就几斤,哪有三十斤如此夸张。”
那姑娘瞧着也不生气,依旧是张平易近人的脸,笑容春花烂漫:“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现称一称?三十斤六两半,少一两我多付你一半尾款,一斤不少你少算我一半尾款。大家相识一场,权当是看你潘大叔的面子,做一回折扣好了。”
菜贩子噎了个语塞。
身后的长工却瞪起眼,暗想:好准。
这可是他亲手塞的泥,他自己都未必能精确到两!
长工小声:“三爷,她眼睛里长秤砣了?”
菜贩:“……闭嘴。”
自然也不能真的得罪春阳客栈,这边正犹豫着不知如何辩驳,周遭搬瓜菜的杂役冲他打趣,“潘大叔,我劝你最好别跟我们老板赌,绝对输。”
“可不是么,当心中她的计,回去挨潘爷的骂。”
客栈的伙计们顿时一哄而笑,倒都没带什么恶意。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常明把语气一收,俨然又是一副娇俏不知世事的模样:“开个小玩笑而已,人家潘叔叔早听出来了,哪用得着你们提醒。”
“大家做买卖的,都讲究真心实意,潘家铺子几十年的老字号,怎会做出此等偷奸取巧之事,坏了两家的和气呢,是吧?”
她还故意强调,“潘叔叔。”
“是是是。”
菜贩险些要被这一串叔叔喊折了寿,得了台阶立马颔首,“常老板说得很是,很是,我们东家,也是这么想的!”
底下人递来账单,常明倒是看也没看,大大方方地盖了印章,紧接着又冲那人眯起笑眼:“九两三钱银子,一个铜板不少,劳烦潘大叔回去替我向潘爷问个好。”
“好好好……一定,一定。”
以为今天章账房不在赶了个巧,谁想碰这一鼻子的灰,果蔬店的人拿好银钱,立刻收拾起板车,夹着尾巴溜了。
瘟神终于送走了。
常明回到柜台后坐下,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若非潘家在淮城颇有几分势力,她是真不想和他们谈生意。
价格不便宜就罢了,还总变着法儿地缺斤少两。
正发呆之际,常明忽瞧见院子里的杂役们在冲自己比拇指。
“老板好样儿的!”
她不禁怀着几分忐忑问:“怎么样?我方才的表现还行吗?和章先生平日里比呢?”
几个伙计颇给脸面:“好得很!”
“对,特别好!”
“章先生是明嘲,您是暗讽,各有千秋!”
虽然觉得这个评价不像什么好话,但她还是足够满意了。
“那就好。”
亏了那么多钱,总得让自己过过嘴瘾吧。
此刻的春阳客栈内,午饭高峰才初见苗头,因为地处入城后的第一条街,走南闯北过路歇脚的外乡人不少。
今天又不知怎的,当值的跑堂人手严重不足,不得不把一个人掰成三瓣用。
“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甘橘将菜单递给来客,语速飞快,“要不要试试店里的招牌菜?咱们这儿的盐水鸭特别好吃,金杯龙井虾也很不错呢。”
桌边之人放下手中的菜单,泛黄的纸张后露出一双明澈温厚的星眸,未及开口竟已先有笑意。
“是么?那就各上一份好了。”
甘橘:“好嘞,盐水鸭一份,龙井虾一份!”
那人看她写完,忽然扬起眉峰,嗓音清润柔和,“请问,若是住店,现在上房还剩下哪几间?”
“住店啊……”
甘橘抓抓耳根翻起自己的小册子,“您等等……”
对方唇边的温煦依旧,目光先是往她手里一扫,很快便穿过堂中来来往往的伙计,落在大门边,柜台后,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
她瞧着兴许就十五六岁,生得一张清透水秀的脸,两条柔顺修长的马尾垂在颊边,一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手指翻飞得好似蝴蝶振翅般快。
甘橘:“二楼右侧还有一间干净宽敞的,您看如何?”
他视线收得不着痕迹,笑容端方清雅:“好啊。”
“那便多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家人们!我想死你们啦!!
又是一年不见,终于把这个5年大坑开了出来(等等我为什么要说又
这个故事是相当的难写,所以我即便存了这么久,存稿也还是很失败的【。
无论剧情线还是感情线,这本都会比较复杂。
单看文案可能有点迷,不用怀疑,因为文案是5年前写的……
但我纠结了几版都觉得更不好,干脆就这么迷吧。
这大概是短时间内最后的一本古言啦!后面的计划里暂时都没有古言了。
希望能愉快顺利的度过这次的连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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