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楚京城郊,连云后山。

大雪飘扬了三日,后山本就枯枝横斜极是冷僻,这三四更灰暗的天,便是有两人抬着一卷破席子大刺刺行走,也无人知晓。

“要我说,宫里头那枯井,丢进去就是了,还折腾这么老远扔到这连云山来。”小个子拎着尖细的嗓音,略带埋怨。

高个儿说话也有些喘息,却还是将那席子从小个子手中抽中,夹在腰间,闷声道:“陛下旨意说的是逐出宫去,这没将五公主处死,说不准还是留了些情分。万一哪日陛下想起来,这做事的不得有个说法。”

小个子扁扁嘴:“我倒不觉还有什么情意,五公主今年不过六岁,亲生的女儿,怎么也是宠爱多年,说舍就舍了。我琢磨着,陛下说不准原本就打算赐死五公主,只不想落个太过狠心的名声,这才婉转了些。若非如此,德妃娘娘怎敢私自命人又将五公主打了一顿?”

音至最后,小个子瞥一眼高个儿腰间的席子,声音蓦地低了些:“五公主……想是没气了。”

虽是陛下旨意,道五公主是克父克母的命格,命逐出宫去,贬为庶人。可这落难的凤凰,失了羽翼,正是连草鸡都不如。宫装被剥,发钗被夺,若非里头还余了两层单衣,只怕十个板子落下时,不止鲜血浸染,还要失了小女儿清白的名声。

如此这般,实在叫他这个阉人都生出些叹息。

高个儿粗长的手臂紧了紧,这冰天雪地的,却又觉不出这席子里是否还存着些温热。

只同样低声回应:“别琢磨这些,还是想想咱们回去能不能赶着早上放饭,错过了,就得饿上一晌。”

小个子果然不再说话,加快向前行去。

不多一会儿,两人挑了处尚算干净的地,将带了一路的破席子搁在地上,随即匆匆离去。

阴沉退去,天空泛白,直至日头当空叫地上积雪化了些许,楚惊春终于从许久的昏沉中缓缓睁开眼。四周灰暗,唯头顶仿佛有一束光明。

楚惊春竭力挣了挣,想起恍惚间做得那场将要死去的噩梦,似有醒转的迹象。

毕竟她是大楚最为荣耀的五公主,上头四个兄长,夭折了一个,另有三个都不如她受陛下宠爱。尤其,自她以后,尚未有皇子公主降世。

她是唯一的,最小的公主。

可当楚惊春撑着全身力气从黑暗里挣开,伸手触到便是冰凉彻骨的雪。

雪这玩意儿她玩闹时掬过那么一捧,不觉如何。如今整个人跌在里面,才知冷意浸入骨髓是什么滋味,亦才知晓,梦境里大抵不会有这样清晰的感觉。

再往前,楚惊春抓住一个条状的物什,天色实在太好,便是阳光折下些阴影,也叫她一眼看清那是一根骨头。目光放远,是成片望不到尽头的骷髅。

她身在何处?阎罗殿吗?

不,鬼域当没有太阳高悬。

楚惊春指尖蓦地一颤,惧意瞬间侵袭了她,也要她愈发清醒。

都是真的。

陛下旨意是真,生命垂危也是真。甚至母妃……

“咱家不妨与淑妃娘娘说的透彻些,这克父克母的名头已是在保全您,您当明白陛下苦心才是。”

“……怎会?我儿纵是聪颖,也不过一个女子,如何就能颠覆朝纲,不会的,求公公叫本宫……”

“淑妃娘娘!您是聪明人,当知如何取舍。”

如何取舍?

大抵是人之将死,些许回忆在眼前尤为清晰。楚惊春记得那位徐公公阴冷的笑意,也记得母妃撒开她的手时,眼底下意识的惶然。甚至她被宫人拖行离去,母妃追上来时,那样迟疑。

原来都是真的,她叫父皇母妃舍弃。论及源头,不过是司天监夜观星象一句断言。一句断言,就轻易舍了她的性命。六年宠爱,仿佛都是虚妄。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太阳,雪花再度洒下。

楚惊春一点点缩回手,眼皮也渐渐坠下来。小小的年纪哭过许多回,这时将要死去眼眶却是干涩的厉害。心底空茫,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难以理解。

当落雪终于覆盖她大半手背,稚嫩柔软的面颊贴着雪花下的污泥。楚惊春渐渐意识混沌,最后一个念头不及生出恨意。

只迷蒙着想:他们也是为自己。

……

十年后。

暮冬时节,京城的寒意尤甚,落雪没完,恍如那江南一般又湿又冷。可迈入春和楼的大门,照旧如温暖的春日一般。

这春和楼乃是整个楚京最为繁盛的酒楼,佳肴美酒,尽是上乘。更何况,这楼里还居着各色各样的淸倌儿与红倌儿。

这日雪势又急,云娘懒洋洋倚在暖阁的长榻,手执一柄雕绣牡丹团扇,慢悠悠摇着。眼见小厮带进来的女子,身形不由端正了两分。

来人一身青灰布衣,素发不着钗簪,打眼一瞧尽是粗陋。然细瞧之下,女子鼻尖较寻常女子略是挺翘,粉唇偏薄亦是冷清的长相。可她眼尾微微上扬,无知无觉,便是艳色。

这般冷艳的面貌,搁在这楼里,可是稀罕。

云娘唇边立时噙了笑:“姑娘可知这是何处?”

楚惊春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息包裹,且那卧在榻上的女子抹着浓艳的口脂,和着身上鹅肝红的衣裙,正如这屋子里燃烧的几个炉子一般,满是浓烈。浓烈的叫她生出些不适。

“春和楼。”她嗓音清淡,仿佛还带着外头的凉意。

“这是销金窟,”云娘眉梢微挑,“也是骷髅冢。”

“嗯。”楚惊春依旧淡然。

“那姑娘此番,是预备做清倌儿还是红倌儿?”

先头来传话的小厮说有姑娘投身春和楼,云娘本没几分放在心上。这酒楼身在繁华的京城,偶有那活不下去的女子求一份生存,也不稀奇。

可如今立在眼前这个,不能不叫她生出些兴致。

“做清倌人。”楚惊春道。

“那多可惜。”云娘故作叹息,“姑娘这般模样身段,若肯做红倌儿,定会是我这楼里最红的姑娘。”

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红倌儿则是以皮肉诱人。这么张脸,做清倌儿只怕没几个公子扛得住。不过……

云娘眼皮微垂,掩住些许算计。“也罢,全凭姑娘喜好。”说着冲身边人道,“去,送姑娘到楼上厢房歇息。”

那身着鹅黄短袄碧色襦裙的丫头,当即便要领楚惊春离去。云娘忽的又想起什么:“看我这脑子,倒忘了问姑娘叫什么?”

楚惊春定住步子:“从前之事皆是过往,还请掌柜的赐名。”

云娘又是纳罕,却也没多问,只拧着眉想了会儿:“姑娘今日来我春和楼,正赶着大雪纷飞,就叫轻白如何?”

细光穿暗隙,轻白驻寒条。

“多谢掌柜的。”楚惊春微微颔首。

丫头随即撩开门帘,领着楚惊春往前院行去。一面走一面说着:“轻白姑娘,楼里的姑娘大多居在二楼三楼,奴婢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再操持旁的事。”

楚惊春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贱蹄子!还当你是千金小姐呢!”一声厉吼忽然刺入耳朵,“你们几个,云娘养你们是吃干饭的?给我摁住了!”

随后,便是一个个巴掌声传来,一面还混着些粗鄙的话。

楚惊春未觉如何,身边的丫头倒是快一步挡在她身前,一面解释:“姑娘莫怕,这是新来的姑娘不听话,管教她呢!”

管教以色侍人的姑娘却是打在脸上,楚惊春瞥了眼那紧闭的门窗,什么都瞧不出来。

丫头又道:“听说她原本是尚书家的千金,父亲被流放,她便落到了咱们这。不过姑娘您与她不同,您断然不用遭受这些。”

她是心甘情愿来的,自然不必为人胁迫。

楚惊春照旧淡声应着,明白这是春和楼掌柜的云娘特意叫她瞧见的一出。

行至沐室,丫头一应安排妥当,便是折回后院云娘的房间,将方才情形一一禀报:“奴婢瞧着那姑娘似是见惯了风雨,司小姐压抑的哭声奴婢听得清清楚楚,轻白姑娘好似没听见一般。不惧怕,也不慌张,甚至不像是心死如灰,倒尽是冷漠。”

云娘摇着扇子,乜她一眼:“还什么司小姐?进了这,那就是司予姑娘,是伺候人的红倌人。”

“奴婢失言。”丫头垂下头。

半个时辰后,有人来报,新来的轻白姑娘沐浴过后已然在楼上安置妥当。云娘这才摇着扇子起身,“走吧,同我瞧瞧去。”

方才那粗衣烂衫,这会儿洗剥干净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形容。

上至楼上,丫头推开门,云娘眼皮微掀,心下又是一惊。方才便觉今日捡着了珠宝,没成想这珠宝光辉如此耀眼。

楚惊春确然是换了丫头送来的衣裳,发上也戴了些朱钗,那莲青色锦缎襦裙衬得人模样极是清雅。可她不曾着那厚厚的褙子,另换了轻薄的外衫。那模样端坐着,倒不似委身春楼的女子,竟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般。

矜贵,自持,冷清。平白就生出些不可靠近的尊贵。

尊贵?

这念头一起,云娘心下愈是惊骇。落难的千金她见过不少,多得是骄矜倔强,总要费些力气才能服软。可眼前这个,全不见那些做作娇嫩,唯孤冷又顺从。

这诡异的姿态,令人实在不解。可即入了她春和楼,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云娘一刹停顿,随即笑着上前:“轻白,你这身可是太单薄了,着凉了可不好。”

“多谢掌柜的关怀,我习惯了如此。”

瞧,真是乖顺。

云娘愈是眼角眯成了缝:“那今夜……”

“但凭您安排。”

“好!”云娘以团扇敲打着另一只手,“那你好生歇息,入了夜,我便为你安排客人。”

回至后院,丫头瞧出云娘对新来的姑娘极是看重,不免多问了句:“您似乎很喜欢这位姑娘,那今夜?”

云娘倚在榻上,与往常一般慵懒:“照旧。”

凭她姿容出众,该走的都要走上一遍。丫头抿住唇,不再多言。

是夜,天字十二号房。

外头愈发热闹起来,楚惊春静坐在琴前,等候着她的第一位客人。

不多时,伴着丫头的声音,门应声而开。

“张老爷,这位便是咱们楼里新来的轻白姑娘,您今夜可是头一位。”

楚惊春抬眼去瞧,只见一位至少年过六旬的男子,胡须都白了一半。对上那男子不加遮掩的视线,目光迷离,四下打量,仿佛她不着寸缕立在他跟前。

楚惊春只觉心口翻涌,下意识便要呕出来。可既来了此地,便只蹙了蹙眉:“张老爷,小女子轻白,不知您要听什么曲?”

清冷的嗓音叫张老爷勉强收了收神,板正佝偻的身子捋了捋胡须,似又是一个正派的官家老爷。

他兀自走到桌前,道:“今日不听曲,姑娘同我说说话吧!”

楚惊春自是应下,于一侧安静斟酒。

她不多话,这张老爷似乎也不打算要她回应,只一杯杯酒下肚,言辞间渐渐吹嘘起自己来。或是想着,借着酒醉,再抬高自己,便叫眼前这个清冷的美人自主献身。

毕竟,春和楼也有春和楼的规矩,清倌儿不待客,强行为之闹大了也不好看。

“轻白姑娘,你觉着老夫如何?”张老爷一手攥着酒杯,一手拍拍胸口,微醺的面颊存了十二分自负,仿佛那风流倜傥又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少年郎。

楚惊春嘴角轻扯,没有吱声。

张老爷又道:“老夫官至四品,虽说算不得高位,可我儿极有出息,如今他年纪轻轻就得了陛下的眼,日后飞黄腾达那是指日可待。”

陛下?

楚惊春终于开口:“有您教导,公子定是前途无量。”

张老爷仰头笑起,说话愈是失了形态。

“那是自然,我儿如今乃是八公主的师傅。八公主是谁?那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我儿做了八公主的师傅,那是比太傅还要荣耀。日后我张家,定是……”

八公主。

这三个字入耳,后头的话楚惊春渐渐听不真切。她起身行至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叫寒风兜头灌入,漫天的雪花顷刻砸在脸上。

这话她曾听人提及,如今在这最为繁盛的春和楼,不免又是入耳。

人尽皆知,自然常常入耳。

八公主,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亦是淑妃娘娘的女儿。她们同母同父,却终究无人记得她。

“阿嚏!”

张老爷先前脱了披风,这会儿猛地打了个寒颤,脑壳不知是清醒些还是愈发迷醉。一把握住酒壶便是跌跌撞撞朝楚惊春走来,一面嘟囔着:“轻白姑娘,你怎么上这来了?良宵苦短,咱们早些歇息吧!”

来人撞的突然,楚惊春不慌不忙轻巧避开,只目光落在那飘洒的雪上,眼底划过一抹冷意。

她原是不那么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