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万里

进入凌州的地界后,阔野千里,天高云低。两匹纯色的骏马踏着官道,自绿树掩映处而来,扬起一阵轻尘。

官驿的小吏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迎出来,远远便拱手施礼,高声问候:“陆将军一路辛苦!”

陆骁正抬手去扶谢琢下马,听见这个称呼,后背一紧,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发现官驿门口除了他们以外再无别人,才重新放松。

谢琢一身青色常服,学着陆骁的做法,将宽袖全都扎进了蜥皮护腕里,墨发高高束起,很是利落。他踩着马镫下马后,故意取笑陆骁:“陆将军这是怎么了?”

在谢琢手心挠了挠,陆骁又把他痒得往回缩的手握住,捏了两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见有人喊‘陆将军’,我总以为是我爹来了。”

自从被封作骠骑将军后,没人再叫他“陆小侯爷”了,谁见了他都一口一个“陆将军”,让他很是不适应。

官驿的小吏早就得到消息,陆骁回凌北会从这里经过,与他同行的还有深得圣心的前大理寺少卿兼翰林院待诏谢琢。这两位都是新帝的心腹,他半点不敢耽误,早早就等着了。

如今见了人,小吏堪堪回神,意识到,洛京来的传闻所言非虚,无论容貌还是风仪,这位谢少卿都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

至于这位谢少卿为什么突然放着入阁的青云路不要,直接辞官,离开膏腴繁华的洛京前往苦寒的凌北边境,洛京上下议论纷纷,却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行事,下个定论。

小吏小心翼翼地引着路,听着身后两人低声闲聊,语气很是亲近。他不由悄悄回了回头,恰好瞥见两人握在一处的手,心中一惊,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手腕被握在陆骁的掌心里,谢琢随他跟在驿站小吏身后,没怎么看路,只好奇地打量周围。

此前因为病体所累,谢琢没有出过远门,因此沿途普通的风景也能勾起他的兴趣。

和别处相比,凌州有着全然不同的风貌,山川高且绵长,有如天削地凿,山顶还覆盖着皑皑白雪。官驿内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小桥流水,却有着一股与此地格外相合的粗犷气息。

陆骁开口询问:“最近可有人马经过?”

“前些时候,小陆将军带着人马从此地经过,也歇在了驿站里,行军行得很急,入夜才进来安顿,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启程了,叮嘱我备了点干粮吃食。”

“我兄长?”陆骁想了想,“他们是不是往东南方向去的?”

小吏回忆了一番:“正是往东南去的。”

两人只让小吏安排了一间卧房,关上房间的门,谢琢才问:“和沙蝎部有关?”

他记得凌北递上来的奏折中提起过,此前陆渊重伤时,陆绪也杳无音信,实际上,在此期间,陆绪带人荡平了沙蝎部,几乎扫干净了整个凌北东南。

陆骁眼尾是毫不掩饰的锋锐之气:“应该是,北狄人狡猾,除非亡族,否则就跟会打洞的老鼠一样,躲藏一番,残兵又伺机出来作乱。不过,我陆家能荡平一次,自然就能荡平第二次。”

夜阑人静,隐约能听见窗外夜鸟的鸣叫声。烛台立在桌角,火光融融,桌面放着两个盛着残茶的瓷杯。昏黄的光亮中,床帷尽掩,除了细碎的微小动静外,无法窥见帐中的情形。

不多时,细白匀长的手无意间探了出来,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紧紧抓着帷帐,很快,连指尖和手腕都透出了一层薄粉。

也是因此,密密实实的床帐被拨开了一道缝隙,能看见在密闭的空间内,谢琢寝衣的领口散开,珠玉般莹润的肩膀上布满了痕迹,他整个人都发着抖,眼皮轻颤,咬着唇溢出泪来。

而最显眼的,是扣在他耳垂上的一枚赤若朱樱的红色宝石耳坠,此刻,耳坠斜斜贴在汗湿的皮肤上,如红梅坠入雪里,靡丽又夺目。

半个时辰后,陆骁随意地披着外衫,露出胸膛的肌理,他仔细洗干净手,用沾了清水的湿布巾替谢琢擦去身上的细汗,又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可不能贪心,明日还要骑整天的马,真给你了,你明日肯定会难受。”

仰了仰头,谢琢轻轻咬住陆骁的指尖,负气似的磨了磨,但又不得不承认陆骁说的话是对的,只好又理亏地松开牙齿。

这些日子,谢琢被养出了不少小脾气,陆骁看得好笑:“好好睡觉,等到了凌北,你就算哭着叫哥哥也没用。”

谢琢横陆骁一眼,不过他此刻双眼含水,毫无威慑力就是了。

夜已深,两人躺在床上,陆骁很快发现,谢琢眼睛虽然闭着,但一直没有睡着。

自前事了尽,谢琢夜里睡得安稳许多,惊梦的次数也少了,像今日这样的情况很是少见。

把人揽进怀里,陆骁用下巴蹭了蹭谢琢的发顶:“阿瓷可是在担心什么?”

“嗯。”谢琢侧过身,枕到陆骁肩上,有些迟疑,“后天上午就会到苍烟台,陆将军和宋姨……是什么样的人?”

“宋姨”是他小时候的叫法,在他印象里,宋语归是个言语温和的人,笑容好看,会将糕点切成小块喂给他,会在他喝完一碗药后夸奖“我们阿瓷真厉害”。

可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世事变迁,他也不再是十二年前的阿瓷。

谢琢又解释:“我没有多少与长辈相处的经验,所以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好的。”

陆骁只觉心口处被锐器扯了一下。

他的阿瓷在担心,担心自己不会与长辈相处,担心自己不能讨得长辈喜欢,担心两人相恋会不会引得长辈嫌恶……

缓了缓心口的疼意,陆骁收紧手臂,语气笃定:“不用担心,我保证,他们都会很喜欢你的。”

握着谢琢清瘦的肩膀,陆骁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脸,又认真道:“阿瓷只需要做阿瓷,不必为了任何人改变。”

又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第三日上午,照夜明和雪见一起停在了陆家的大门前。

陆渊和宋语归就等在门口,两人都穿着家中常服,目光同时落在了谢琢身上。

谢琢被陆骁扶下马,正有些手足无措,就见宋语归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过来。

对方和记忆中没有什么不同,身量高挑,一双眼总是带着笑,眉宇间一股英气。

谢琢立刻抽回被陆骁握着的手,站定后,涩声叫了一句:“宋姨。”

宋语归听见这个称呼,眼眶立刻就红了,她看着谢琢,努力笑了笑,压下嗓中的哽咽,关切道:“从洛京到凌北,路这么远,阿瓷肯定累了吧?现在到家了,到家就好了,都好了。”

听见这句,谢琢一怔——家?

这个字对他来说,极为陌生。无论是清源的宅子还是永宁坊的小院,于他来说,都只是住处而已。

他的家,早在咸宁九年就已经没了。

就在短暂的怔神间,谢琢的手被宋语归握住,引着他往府里走。

“之后你就跟驰风同住,好不好?他的院子宽敞,不过他是个不爱碰笔墨的,书房卧房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就做主让人移了一张书案进去。听驰风说,你喜欢瓷青纸和鹄白纸,不爱用浓墨,喜欢用‘光清而不浮’的兰烟墨,我就都备了一份放在桌案上。”

“劳宋姨费心了。”谢琢的手臂僵硬,一动不敢动。

和陆骁满是硬茧的宽大手掌很不一样,宋语归的手很软,像是带着一股馨香,温温热热。

让他不由想起幼时被母亲牵着的感觉。

“这有什么费心的,房里还添了书架,到时阿瓷有喜欢的书,就都可以放上去。驰风说你喜欢下棋,棋桌也备上了,就在窗边的矮榻上。”

宋语归又笑道,“他们父子三个都爱舞刀弄枪,阿瓷来了,这府里总算有了点文墨气。”

她又看着谢琢,忍不住笑出声来:“就是我们阿瓷好好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变成翩翩少年郎了?”

谢琢下意识地想解释:“宋姨,我——”

“宋姨都知道。”宋语归拍了拍谢琢的手背,“宋姨只是在遗憾,给你准备的那些珠串铃铛和胭脂衣裙都用不上了,准备的时候,我还想象过阿瓷穿上的模样,肯定很漂亮!”

谢琢下意识地想起,洛京武宁候府的库房里,也有满满一库房的衣裙钗环。

“不过没关系,我们阿瓷生得这般清俊,到时宋姨给你多裁几身衣裳,还有扇袋、香囊、玉冠锦带什么的,都多做一些!”

谢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点了头:“好。”

“我已经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吃食,不过你脾胃弱,又才赶了远路,记得不能多吃,以免脾胃承受不住。凌北这边的吃食很多,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宋姨,知道吗?”

谢琢再次点头:“我知道了。”

陆骁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见谢琢在自己母亲面前乖乖的模样,不由翘起唇,觉得这天光真好。

一路将谢琢送到陆骁的院前,宋语归才停下来,转头叮嘱陆骁:“你一会儿带阿瓷去看看卧房和书房如何,如果有哪里不好,你就按着阿瓷的心意改一改,缺什么东西,就去库房里挑。”

陆骁赶紧应下:“知道了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我会照顾好阿瓷的。”

宋语归瞪他一眼:“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好意思说照顾人?”她又摆摆手,“算了算了,懒得说你,我和你爹去厨房看看,你们先好好歇歇。”

陆骁等的就是这句话了,立刻拉起谢琢的手,把人从自己母亲那里抢回来,快步进房关了门。

门外,宋语归站在原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陆渊揽着宋语归的肩:“怎么哭了?孩子已经来了,以后只要陆家在,他就有一个家。你今早不是说,绝对不会哭的吗?”

宋语归红着眼睛,“阿瓷受太多苦了。”

陆渊想起从陆骁信中得知的消息,难以想象这些年来,谢琢是怎么撑过来的,替宋语归擦了眼泪:“伯平和萤回不在了,我们替他们好好照顾阿瓷。”

宋语归点点头,眼泪止不住:“我只是一看见人就难过,十四年前,他才那么小。”

“阿瓷虽然随驰风进去了,但要是看见你站在院门外哭,孩子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你不是说灶上还放着给阿瓷炖的汤吗?炖多久了?”

宋语归一经提醒,立刻想了起来:“走走走,你赶紧跟我一起去看看,千万别熬干了!”

窗棂后,陆骁从后面抱着谢琢的腰:“有一年,我爹被北狄人围杀,差点没能回得来,不少人都说陆渊肯定已经死了,我娘怒斥此人,又说陆渊跟她缔结百年盟约,现在还差了几十年,肯定会回来的。然后她站上城楼,鼓舞士气,一直等到我爹回来。就那一次,我娘都没哭。”

亲了亲谢琢的头发,陆骁笑道:“她指不定有多心疼你,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眼睛就红了,硬忍着,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掉眼泪。等你一转身,才忍不住了。”

谢琢有些无措:“我以为……陆将军和宋姨可能会因着两家的旧日情谊,不至于对我冷脸相待,但我身为男子,却跟他们的儿子在一起了,他们、他们不该对我这般好才对。”

就像一直以来都独自行走在雪原中,突然面对温暖的火光,不会不假思索地立刻走近取暖,而是会忐忑不安。

陆骁将谢琢微凉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我们阿瓷这么好,值得被接纳,被心疼,被好好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