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万里

葛武将药端进书房时,屋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看眼院子里积的水:“公子,今年雨水有点太多了,家里的衣服都泛着潮气,摸上去像没晒干似的。不过宋大夫说,因为天气阴湿,千秋馆里的风湿膏药都好卖很多。”

发现谢琢正盯着摆在桌案上的一排泥人出神,葛武已经见怪不怪,又喊了声“公子”,等谢琢回神,才将药递过去,面露担忧:“这药可是上次的方子?”

自从上次谢琢喝完药后昏迷了足足半日,出了一身汗才清醒过来,葛武现在看见药碗,就都有点心惊胆战的。

“不碍事,宋大夫又换了方子,说是找到了一种叫炎心草的药,与凌雪草药性相佐,可以一试。”谢琢接下药碗,眉头都没皱地几口喝完,又提笔在试药的记录上写上服药时间和药量。

葛武不放心,一直在书房门口守到二更,确定自家公子没事,才起身去睡了。

谢琢忙到子夜时分,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躺到床上,棉衾潮湿又沉,盖在身上,许久也不曾积起一丝暖意。

谢琢总觉得心口的位置像是失了一块什么,空荡荡的,他听了许久的雨声,仍然毫无睡意,犹豫半晌,他还是伸手,将整齐叠放在里侧的黑色夔纹服拿了过来,展开后,轻轻抱进了怀里。

这件衣服不知道是陆骁什么时候落在这里的。现在想来,他常在这里进出后,谢琢的房间里逐渐多了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话本、九连环、茶具、短刀、束发的锦带等等,陆骁往往都是随手一放。

陆骁走得匆忙,留下的这些痕迹总让谢琢觉得,看书时一抬头,就能看见陆骁懒散地靠在榻上翻话本,或是晨起换衣服时,陆骁会大步跨进门,眉目带笑地说“我来给阿瓷束发”。

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除了这件夔纹服被放到了枕边外,谢琢将别的所有东西都保持着原样,连陆骁走之前倚在榻上看的那本兵书,也还停在他没看完的那一页,丝毫没有翻动。

将脸埋在夔纹服上,谢琢闭着眼,轻轻吸了吸气。

陆骁走了一个月,连衣上的气息也已经变淡了。

谢琢亲缘淡薄,无亲人无挚友,这让他从来不知“想念”是什么。

独独这一次,陆骁令他明白了什么是相思入骨。

谢琢到大理寺时,侯英也正在抱怨连日的雨水。

“一到下雨,地牢里的气味就更难闻了,我前两日去牢中待了半天出来,胸口闷的还没缓过来,今天又要去一趟。”

谢琢收了纸伞,拂去官服上沾着的雨水,笑道:“侯寺丞是要进狱里审问谁?”

“还不是那个范纯仁!”侯英一阵发愁,他没把谢琢当外人,抱怨道,“上了几次刑,但他一直坚持说自己不想背叛大楚,而是有人在背后逼着他这么做。可一问在背后指使他的人是谁,他又说不出来,说每次见人都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陆骁离开洛京没几天,御史中丞就率先上书,恳请咸宁帝立即彻查兵械失窃一事,否则边关之心难安,天下之心亦是难安。

咸宁帝允了。

刑部与大理寺办案毫不拖泥带水,一通查下来,最后查到了范纯仁头上。

范纯仁这几年向北狄卖消息,没有处理好的痕迹不少,此前是有杨敬尧帮着遮掩,如今杨敬尧撤了手,范纯仁自己根本藏不住。

一开始,范纯仁还争辩着大喊冤枉,但很快,大理寺就从他床下的地洞中挖出了不少金银,他本人解释不清这些金银的来处,受了一道刑后,范纯仁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卖消息给北狄的事都说了。

可他一口咬定,他所做的这些事,都不是出自他的本心,而是被人胁迫的。至于胁迫他的人是谁,他说不出来。

一时间,这案子便悬在了大理寺。

谢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上面好像催得很急?”

“没办法的事,这案子真是苦差。陛下催促不说,杨首辅也时不时地过问,还有大皇子也天天盯着进展。”

侯英唉声叹气一番后,又有些急躁,“不知道范纯仁说的背后有人逼迫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就算是真的,也很难把这个人抓出来。敢逼迫一个品级不低的朝廷官员为其做事,背后之人的身份说不定更高。”

“确是如此。”谢琢看着杯壁上画的兰草,想,咸宁帝与杨敬尧定然是希望此事早一点结案。

运往凌北的兵械被劫,涉及广大,影响深远,不查不足以平朝廷之议,所以必须得查。并且这一查,就一定要找出那个隐在暗处、向北狄传递消息、导致凌云关失守的罪人。

范纯仁,就是杨敬尧推出来的罪魁祸首。

经范纯仁之手传到北狄的消息只多不少,他的罪名没有争议。如今范纯仁口口声声咬定受人指使,但又无法指认幕后之人,大理寺受到多方重压。

重压之下,大理寺不可能拖太久,一月两月后,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来,否则就是办事不利。

所以到时,无论是通敌还是致凌云关失守、陆家一人重伤一人失踪,这些都会被推到范纯仁的头上。

至于所谓的在背后指使的人,只会被判定为范纯仁为了攀咬脱罪编出的假话。

一旦范纯仁定案身死,那么,凌北兵械被劫一案,也就到此结束了。或许百年后,史书会写,凌北陆家的覆灭,只因一人贪慕钱财之私心。

谢琢学陆骁转着茶杯,思忖片刻,提议:“要不一会儿去狱中,我与侯寺丞一同前往?”

侯英眼前一亮:“不会妨碍谢侍读处理卷宗吗?”

“不会的。”谢琢有些不好意思,“不瞒侯寺丞,我来大理寺这么久,整日面对的都是各种卷宗文书,还没亲眼见过刑狱是什么模样。”

侯英大笑:“我初来大理寺时,也跟谢侍读一样好奇!不过跟上官去了一次后,走出牢狱大门就忍不住吐了。”他站起身,“走走走,谢侍读向来机敏,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我没发现的。”

刑狱阴森,因为下雨,空气沉闷,有种形容不出来的难闻气味,一路往里走,都能听见有人在咒骂或喊冤,很是渗人。

侯英小声道:“谢侍读一会儿若是身体不适,就跟我说一声,我让人带你出去透透气,反正谁在这里面待久了,都有点受不住。”

说完,还用手在鼻前扇了扇,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谢琢点头:“好,我一定告诉侯寺丞。”

狱吏在前面恭敬引路,将谢琢和侯英带到了审问堂,没过多久,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范纯仁被两个狱吏架了过来。

他头发脏乱,囚服上俱是血污,面目肿胀,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神智似乎不太清明,狱吏毫不客气地把人按到了刑椅上。

像是触及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范纯仁脸上的肌肉抽动,突然挣扎着想要离开刑椅,大喊:“我真的没看见那个人的脸……我真的没看见啊!不要用刑,不要用刑——”

侯英抬了抬手,就有狱吏过来,往范纯仁身上泼了盆水,范纯仁这才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谢琢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安静听侯英审问。

不过过了一个时辰,范纯仁口中依然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不断地重复,自己某一天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人面前,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怕死,就都按照那个人吩咐的办了,什么凌云关失守,什么兵械被劫,他全都不知道,都跟他没关系!

侯英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喝了一口苦茶,勉强压下烦躁:“你被带到那人面前的路上,有没有听见什么特别的动静?”

这个问题侯英已经问过几次了。

眼睛被蒙着,他们只能从周围环境中出现的声音寻找线索,就算是一声杂货叫卖,说不定也会成为这个案子的关键。

“架着我的人没有跟我说过话,走路‘咚咚咚’的,脚下应该是铺了木板!我还听见了水声!应该是假山,对,”范纯仁又激动道,“其它的我真的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啊!”

侯英按了按眉心。

洛京城中多富庶,家中有假山流水、回廊铺设木板的人不在少数。

他觉得范纯仁不是在撒谎,应该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可是没有线索、抓不到人,一切都是空想。

余光瞥见坐在一旁的谢琢面露沉思,侯英询问:“谢侍读可有什么想法?”

谢琢打量着范纯仁:“你说你那日双眼被遮,什么都看不见?”

范纯仁被两个狱吏压着,颤颤回答:“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

“只听见了脚踏木板和假山流水的声音,”谢琢问,“那你有没有觉得冷或者热,或者闻到什么?”

范纯仁当时满心慌乱,以为自己就要去见阎王爷了,哪能注意到这些?他努力回想:“有点……冷,风有点冷!”

“风有点冷?”谢琢与侯英对视一眼,“你觉得你被拖出来是早上还是晚上?”

范纯仁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是早上?进了房间后,又暖和了。”

“你再仔细想想,”谢琢嗓音平缓,描述道,“你被人蒙上眼睛,架着往外走,踩过了木板铺成的回廊,听见了假山流水的声音,很快,你被带进了一间屋子里,周围没了风,还有点暖和,这时——”

“香气!香气!我闻到了一股香气!”范纯仁再次激动起来,两边的狱吏上前,死死将他按在了刑椅上。

侯英叩着桌面的手指一顿,连忙问:“什么香气?花香?木头?还是熏香?药香?”

范纯仁确定道:“是熏香,没错,很特别的气味!”

谢琢想了想:“熏香?特殊吗?你有没有在别处闻到过?”

侯英也问:“若再让你闻,你能不能闻出来?”

范纯仁迟疑。

侯英肃了声音:“想好了再说。”

范纯仁一咬牙:“很特殊,我能!”

从刑狱出来,侯英被日光照得眯了眯眼睛,长长呼了口气:“幸亏今天叫上了谢侍读,否则这个线索一不注意就会被遗漏了。”

谢琢随着他往外走:“但范纯仁不一定真的能闻出来。”

“我骗他说,只要能抓出背后指使他的人,说不定他就能保住一条命。范纯仁贪财又怕死,这一招很好用,他到时肯定会绞尽脑汁去回想那天闻到的。”侯英拍了拍官服,像是想把上面沾着的秽气都拍掉,接着道,“不过有了这条线索也难办,洛京有点家底的人家,都喜欢熏香。”

“范纯仁作为兵部的官吏,见识不少,但他很确定自己没在别处闻过同样的气味,说不定这熏香是某些人家专门定制的合香。”

洛京城中喜好熏香之人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去买香铺调制好的成香,只有少数人才会花大价钱按照喜好定制合香。

想到这里,侯英便道:“接下来我准备去一趟宣和香铺,看能不能取几种合香给范纯仁闻上一闻,谢侍读可要一起?”

宣和香铺是洛京城中生意最好的香铺。

谢琢想立刻应下,又面露犹豫道:“虽然很想和侯寺丞一同前往,但有几分卷宗今日就要往上交。”

“如此确实不敢再费时间了。”侯英笑道,“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若有了结果,我立刻告知谢侍读。”

“好,那就等侯寺丞的消息了。”

散衙时,葛武一见谢琢,就将手里拿着的一封信递了过去,又道:“公子,宣和香铺的老板说了,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拿了十几种合香给侯寺丞。”

“知道了。”谢琢接过信,“谁寄来的?”

“有商队从凌北回洛京,陆小侯爷让他们给您带回来的。”

谢琢手上的动作立时滞住了。

从陆骁离开洛京至今,边境的消息接连落入他耳里。

陆绪虽然还没找到,但他安排的那个伤科大夫医术确实精妙,大将军陆渊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不过伤势太重,至今无法下地。赵鼎到凌北不久,干了几件破烂事,立刻就被陆渊找着理由架空。

陆骁虽然几年没有回凌北,但凌北是陆家地盘,没过两天,陆骁就领着人与北狄大大小小打了几场仗,胜负皆有。

谢琢惯常会克制自己的心绪,不让这些情绪影响到自己的理智,但或许是这份思念实在太重了,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他有时会害怕听见凌北的消息,害怕隔着千里远的距离,得知陆骁生了病、受了伤。但同时又会在灯烛下,将消息里的每个字都仔仔细细拆解清楚,以想象陆骁如今面临的情势。

他明明已经表现得极为平常,但侯英会问,谢侍读最近可是心思烦乱,夜卧不宁?葛武会告诉他,陆小侯爷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公子不要担心。

这时,谢琢才发现,原来他的这些掩藏,根本什么都藏不住。

马车行了半程,谢琢才打开了一直拿在手里的信。

信纸很薄,上面的墨迹深且匆忙。他仿佛能看见百里连营中,陆骁披着银甲,满身肆意的金戈血气,执着墨笔匆忙写下一行行字。

“夜里阿瓷几次入梦,想来,我想阿瓷,阿瓷亦是思我念我。凌北局势尚能应付,无需挂念,你独自在洛京,更要小心。”

絮絮叨叨地写着不要受凉、好好吃饭、喝完药记得吃糖之类的细碎小事,又意气风发地写下:“……耶律真确实难对付,我几次都差点中了他的诡计,不过最终我都识破了。此番,我要前往秦望山,不少人都说耶律真是狼王,我这便带人去掏了他的狼窝。”

信的末尾,笔锋一转,陆骁又叮嘱:“阿瓷一定要记得想我。”

生怕他把他忘了一般。

谢琢浸凉的指尖捏着信纸,像是要从上面汲取温暖,将这一行行墨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目光最后定在末尾那句话上。

无需记得,这早已成了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