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宴席的路上,沈愚又有些兴奋地问陆骁:“陆二,我问你啊,刚刚关尚书的儿子来还我银钱了,据说昨晚被人揍了一顿,现在全身都还在痛,是不是你干的?”
陆骁掌心的烫痒终于散了一点,想了想才记起沈愚说的是什么事:“他终于知道还你钱了?”
“还了还了,”沈愚双眼微亮,又问,“那那个姓林的呢,还有叫方什么诲的,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
“我让张召把那两人都套了麻袋。”
沈愚心肠软,见不得别人跟他卖惨,但凡有人来扮可怜,结局多半都是沈愚红着眼眶把银钱借出去。陆骁也见不得沈愚被骗,借钱可以,谁敢不还就揍谁,这才没让沈愚钱袋子的洞越漏越大。
知道又是陆骁动的手,沈愚拍了拍陆骁的肩:“陆二,你放心,作为好兄弟,我不会把你喝个茶都把嘴唇烫肿了这件事说出去的!”
陆骁:“……”
你还真的挑了一个?
沈愚又忍不住跟陆骁说道:“别看陛下今日派了教坊司的人过来,好像对我们梁国公府不错吧?谁能想到,昨日我爹去文华殿问安,还莫名其妙受了陛下的冷脸,回来差点又跨了次火盆。”
他压低声音,“我爹说陛下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了,总是疑神疑鬼的,你在宫里进出时可要小心一点。”
陆骁神色微动:“你爹有没有说,是怎么个疑神疑鬼法?”
“我爹还真跟我说了!”沈愚见左右没人,才继续往下道,“前些日子,尚服局不是做衣服吗,存着讨好的心思,递上去给大皇子挑的纹样里,就有一样和太子常服用的纹样像个七、八成的。这事不知道怎么的,被陛下知道了,陛下大发雷霆,大皇子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愚不明白:“我就不懂了,他们都在说大皇子就是未来的储君,可陛下怎么好像越来越不喜欢大皇子了?”
大皇子李忱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
在让随侍的小太监拦了谢琢的路,将他请至一处凉亭后,李忱便询问:“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此番请谢侍读前来,是想解惑。依谢侍读所见,父皇可是看中了我那五弟?”
他与李慎争来斗去,局势已经很是明朗,但咸宁帝不仅没有栽培他、为他铺路造势,反而从各方面不断打压他。
这令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那个一直没多少存在感的五弟用了什么手段,半路杀了出来,暗暗入了父皇的眼,所以父皇才通过不断打压他,来给五弟铺路。
思来想去,李忱急躁地上了火,但最近文华殿被高让把持地蚊子都飞不进一只,更别说探听消息了。如今他手里那么多人,能用上的,竟只有一个谢琢。
谢琢摇头:“臣从未在文华殿见过五皇子,也从未听陛下提起过五皇子。”
李忱紧紧皱了眉。
虽然那是他的父皇,但李忱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明白咸宁帝的行事了。
最重要的是,若父皇真看上了五弟,想让五弟来坐这个储君之位,他还能有个谋划的方向。如现在这般时常承受咸宁帝的无端责骂,还偏偏反抗不得,心里格外窝火。
谢琢看见李忱的神色,又主动道:“臣定会多加留心。”
李忱心底烦躁,但他不会推开谢琢的示好,勉强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嗯,那我就等谢侍读的消息了。”
等李忱带着人离开后,谢琢在凉亭中站了一会儿,才重新撑开油纸伞,走进了雨里。
这场雨势不小,乌云密布,天光也暗沉,平日繁华的街上冷清许多,行人很少。
葛武套着蓑衣,雨水沿着斗笠跟珠帘似的往下滴,他不由道:“今年雨水真多,不用担心京畿会干旱了,就是这天黑得太早了,跟腊月似的。”
听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葛武又担忧:“公子,可要改道去千秋馆找宋大夫看看?天气一变化,您又连着咳了两日了。”
马车内,雨水接连打在车顶上,“啪啪”的声音有几分扰人,谢琢握着兰草纹的香囊,放到鼻尖闻了闻,压下上涌的咳意,摇了摇头:“不用,还有药没喝完,若严重了再去吧。”
马车轮卷起水花,慢悠悠地转进窄街里,葛武听见马不安地低低嘶鸣了一声,骤然握紧缰绳:“公子,有些不对劲!”
他警惕地朝两边看了看,却除了被雨水浸湿的巷墙和因风摇晃的树外,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但他并未松弛下来,只因大雨会掩藏行踪,降低人的耳力和警觉。
谢琢掀开车帘:“这些人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放弃,不过这次的时间倒是挑得不错。”
夹着雨丝的风吹过来,谢琢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葛武没有停下马车,直到经过一个易守难攻的位置,他才拉了拉缰绳,随后长短长地呼哨三声,弯身从车板下抽出长刀来。
自收到葛叔寄来的信后,葛武不放心,连夜去琅轩借了三个人,专在散衙路上一路护送公子。只是为了不打眼,人跟得不紧。
在长刀出鞘的瞬间,一连多名北狄刺客踏雨水而来,密集的脚步声再不遮掩,一步步犹如碾在人的心弦。
与上次不同,这次只他一人,而对面多了十数人,接下来定是一场恶战。
葛武厚底靴踩在石砖上,将来人一一打量了一遍,他双手握着刀柄,目光沉着,被激起了战意。
而马车中,谢琢将短箭卡在两牙之间的弦上,扯开天青色软烟罗的一角,把手-弩从车窗探出。他手稳,且准头极好,扳动悬刀后,弩-箭立时射出,正中一人的腹部。
与此同时,葛武大步往前冲去,雪刃划碎了雨珠,不多时,便有血流到了地上,很快被雨水冲淡,只留下淡淡一层红。
谢琢依然如一个沉静的猎人,尽管有刀砍到了马车下沿,他依然不疾不徐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射出弩-箭,未射空一支。
葛武一刀将接近马车的黑衣刺客砍翻在地,转身又用刀柄砸进了一人的眼窝,急道:“公子,我不一定能挡得住,您要不要先走?接应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谢琢没有答应:“不用。”
斗笠已经被砍烂了,葛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断挥刀,刀刃划过的雨珠全成了红色,半边衣服都被血染透了。
就在他胳膊被刀尖划过时,赶来支援的三人终于到达,葛武压力骤减。
陆骁独自等在书房里,听着屋外的雨声,总觉得心神不宁。
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后,看时辰已经比平时晚了许久,又望了望天色,陆骁再坐不住,撑起油纸伞出了院门。
先是沿着谢琢回来的路找了一遍,没见到人,陆骁正想着谢琢有可能去哪儿,乍然间记起谢琢在城外被刺客截杀的那次,顿时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
他一直知道谢琢藏着秘密,他也从未深究,但此刻却后悔自己没有多问两句,好歹要知道那群刺客会不会再来!
左右查看一番后,陆骁干脆直接攀上了一处废弃屋宅的房顶,随即在一片密集雨幕中发现了谢琢的所在。
在陆骁沿着巷墙朝马车停放的位置赶去的同时,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竟主动撞上了袭来的刀刃!这极短的混乱里,另两个黑衣刺客陡然突破葛武几人的封锁,快速靠近了马车,一人一侧,用长刀狠狠扎破软烟罗做成的窗纱,快速抽刺,逼得谢琢不得不离开狭窄的马车,暴露在刃光之下。
站在车前板上,倒数第二支短箭以极近的距离刺透了黑衣刺客的胸口,谢琢又顺势提着这人的衣领,将这人作为盾牌,敏捷地挡住了从侧方袭来的一刀,紧接着,放出了手-弩的最后一支短箭。
被雨水打湿了的官服呈现出一种极深的红,将谢琢的面孔衬得苍白如冷玉,而平时被认作风雅的宽袖在此刻彻底成为累赘,令谢琢双臂负重一般。
陆骁看出了谢琢动作间的迟滞,不由心急如焚,就在这时,已经倒在地上的黑衣刺客竟攀着车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拔出别在小腿的匕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谢琢的后心刺去!
见到这一幕的陆骁目眦欲裂:“阿瓷,小心——”
谢琢在听见陆骁的声音时,已经本能地转过身,拔出黑衣刺客心口那支短箭的同时,以这人为盾,堪堪挡住了向他刺来的一刀,随后将手中的短箭精准而狠戾地扎进了偷袭者的眼眶中!
“呲”的一声,谢琢神色凛然,手上溅满了鲜血。
直到确定偷袭的人再不会对他造成威胁,谢琢才转过头,与急急赶来的陆骁对上了视线。
借着残存的天光,谢琢将逐渐靠近的陆骁看得清楚。
他眼中有担忧,有后怕,也有……惊讶,还有别的看不清的情绪。
惊讶他杀了人是吗?
黑衣人被扎穿眼睛的哀嚎声渐渐消隐,想来此刻,他的脚下应该满是鲜血。
谢琢又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作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如何解释。
直到陆骁迟疑后,又喊了一声“阿瓷”,并继续朝他走近。
下意识地,谢琢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直直撞到了马车上,却没令他感觉到多少疼痛。
手中握着的短箭砸落在了地上,上面的血很快就被雨水冲干净了,可他手指上的鲜血依然黏腻恶心。
陆骁看见了他杀人。
谢琢很迟钝地在回忆和思考。
然后呢?
刚刚陆骁叫他什么?
阿瓷?
这一刻,无数记忆画面纷纷而至,所有无意识地死死压在心底的怀疑和猜测倾泻而出。
白兔的耳坠、满盒的珍珠、精致的裙裳,还有白玉碗中的初雪,守在卧房门前的背影……
原来陆骁早就已经知道了。
陆骁单脚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把长刀,闪电般掷了过去,擦着葛武的肩膀,命中了他身后那个黑衣刺客的喉口,鲜血随之迸溅而出。
再次看向谢琢,陆骁心底的不安感比来时更重,莫名觉得此时的谢琢摇摇欲坠。
“阿瓷?”谢琢缓慢地重复这个称呼,他的嗓音极沙哑,被雨声冲刷地几乎听不清。
谢琢又似乎是想笑的,但唇角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做出笑的表情,只又重复了一声。
可是,那个阿瓷已经死了,我要去哪里给你找一个阿瓷?
黑衣刺客被尽数杀死,谢琢却陷入昏迷,陆骁一刀砍断套着马的缰绳,将浑身湿透的谢琢拦腰抱起,立刻朝千秋馆的方向快马而去。
里间,所有炭盆和炉子都点上了,陆骁脱下外裳后,单薄的里衣已经被烘得半干。
宋大夫仔细搭完脉,松了口气:“幸好,并非寒疾发作。乃是公子淋了大雨,又遇截杀,再加情绪起伏过大,才导致了突然的昏迷。不过,现在仍需要立即将经络中的寒气阻隔在心脉之外,以免真的引出寒疾。”
说着,宋大夫打开布包,将长短不一的银针取出,支使陆骁去脱谢琢身上的绯色官服。
小心地去了绯服,陆骁正准备回避,却不料宋大夫叫住了他:“公子本能中很是信任小侯爷,甚至可以说只认小侯爷。银针刺穴对公子来说又极痛,所以需要小侯爷在我进针时,尽量安抚公子,以免公子反应过大,影响施针。”
闻言,没再想着回避,陆骁坐到了床边。他不知道宋大夫所说的安抚是要如何做,便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十指相扣,拇指轻轻抚着谢琢的手背。
就在他准备闭眼不看时,谢琢白花罗单衣的领口已经被宋大夫两下松开,莹润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镀上一层淡淡的烛光,正随呼吸缓慢起伏。
陆骁避无可避。
或者说,他已经彻底怔住了。
与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谢琢的胸膛上,没有一层层紧绑的布条,也没有束胸的硬质马甲。
我的阿瓷……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