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骤然起了大风,将窗纸吹得哗哗作响。
元茵心神一凛,抬眼看向壁灯,发现灯芯已烧至大半了,她赶紧起身同傅修宴告别,“师兄,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免得让人起疑心。”
傅修宴唔一声。
元茵拔腿就走。
“元茵。”
待她掀开罗账时,傅修宴突然喊住了她。
元茵停下动作,扭头看他。
傅修宴眼眸清亮,语气沉沉,“不要试图做些什么,凭你一个人,什么都改变不了。”
元茵捏紧手中软滑的布料,没吭声。
“七日后,你若不来——”傅修宴冷下脸,“就当没我这个师兄好了,你是生是死,以后都与我无关,我再也不会管你了。”
元茵扯出一点笑意,“真绝情。”
傅修宴幽幽瞪着她。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元茵摆摆手,绕过罗账,转身离去。
刚一打开殿门,元茵险些没站住脚。
狂风卷着细雨,猛烈汹涌地扑来,她一脸湿意,衣裙猎猎,发髻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拢了拢鹤氅,元茵提着宫灯,步履艰难地迎风而行。
她没去找皇后,不想劳烦对方,凭着记忆,穿过庭院,转进长廊。
宫里的守卫本就松散,一层一层的,从里到外都烂透了,那些侍卫夜里巡逻,一般只巡个两三回,便偷偷回去歇息了。
加之今夜是归宁宴,侍卫们大多守在太和殿附近,皇后带她走的这条路,偏僻隐蔽,更是没有人来了。
长廊里没有点灯,漆黑幽深,唯有元茵手中提着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
寒风呼啸而过,廊外肆意生长的枝叶疯狂摇摆,远远的,又似乎有女人的呜咽声传来,凄凄沥沥,但很快,雷声爆裂,将这呜咽声掩了过去。
元茵不禁轻轻战栗,她加快脚步,想要快点回到太和殿里。
走了没多久,天空忽然掠过一道电光。
黑夜短暂地亮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里,她看到了一张狰狞冷硬的面具,还有面具下那双阴恻恻的眸子。
一身肃杀之意。
四目相对。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与此同时,轰地一声巨响,雷声乍起。
元茵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手一松,宫灯跌落在地。
眼前归于黑暗。
她傻愣愣地站了半晌,随即赶紧捡起宫灯,往前一照。
颀长的身影倚在廊柱上,他垂下头,身上那份森然的杀意已荡然无存。
“卫——”元茵一张口,发现声音竟然变调了,怕是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随即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大司马。”
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风声。
元茵心如捣鼓,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他。
硬着头皮上前了几步,她边走,边绞尽脑汁地想,她要怎么解释此时此刻她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且卫羡能不怀疑。
“大司马。”元茵在离卫羡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决定先发制人,“这么晚了,你怎会在这儿?”
卫羡沉默不语。
大雨滂沱。
雨水飞入廊内,溅了一地。
元茵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余光一瞥,她见卫羡半边身子几乎是贴在廊柱上的,雨水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滴落在他肩头,浸透衣袖,他动也不动,对此毫不在意。
目光向下,他正紧紧握着柱角,握得指尖发白,手背青筋突起。
元茵当即就明白了什么。
她犹豫着,是假装不知情离开,还是——
没等她做出选择,卫羡身子一倾,整个人向她倒来。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奈何卫羡比她高出不少,身量架子也在那儿,压得她瞬间跪坐在地。
“嘶——”元茵感觉膝盖骨要裂开了。
不过她顾不上疼,抬手拍了拍卫羡的背,“大司马,你没事吧?”
他歪在她身上,冷冰冰的面具贴着她的侧脸,湿答答的发丝缠绕在她的脖颈间,冻得她直哆嗦了几下。
“喂。”元茵顾不上虚与委蛇,搡了搡卫羡,“你还清醒着吗?”
卫羡依旧没应声,他像脱了水的鱼,整个人绵软无力。
元茵只得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扶着廊柱,咬牙站了起来。
“好在我方才吃得多。”元茵喘着大气,嘀嘀咕咕念了句,“不然我都撑不住你。”
说罢,她架着卫羡,半拖半拽地往前走去。
这个时候,她要是想杀卫羡,那简直易如反掌。
可卫羡不能死。
至少目前不能。
如今外敌虎视眈眈,朝中政党纷争也刚平息,他若一死,天下必将大乱。
五年前的人间炼狱仍然历历在目,元茵不想让悲剧再次重演了。
然而卫羡不死,死的就是司马家。
她现在正在救她的仇敌。
元茵深觉无力,又痛苦万分。
她该怎么办?
就算没有卫羡,也会有其他人,这个位置,司马家早已经坐不住了。
元茵用小指勾着宫灯,宫灯在风里左右飘摇,眼前的光影也随之晃晃荡荡。
她头晕眼花,顶着风,撑着卫羡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东安门。
旁的人,车马官轿只能停在午门外,唯有大司马的车轿能入深宫。
两个车夫原坐在前室上哈欠连天,隔着雨雾,见公主淋着雨,架着大司马晃悠悠地走过来,登时清醒了,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随即急匆匆地驾着戎车上前,在公主身侧停下,而后一人接过大司马,一人搀着公主上车。
期间,没人多嘴过问一句。
元茵放下车帘,精疲力竭地靠着车壁,休息片刻后,拿过角落里的锦被,她本想自己盖的,但见坐卫羡嘴色发白,身子颤抖,便倾身过去,脱下他湿漉漉的外衣,解开中衣。
然后元茵怔愣住了。
眼前是一片纵横交错,狰狞恐怖的伤疤。
大大小小,深浅不一,大多都是致命伤。
有一道从左肩向下一直划至腹部,一道再偏一些,就能穿透心脏了。
元茵攥着他的中衣,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
恍惚中,有只滚烫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个激灵,抬起头。
卫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垂下眼帘,无声无息地看着她,只是眸光暗淡,不像是清醒的模样。
元茵咽了口唾沫,莫名有点心虚,“大司马?”
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
元茵想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但抽不动。
她不懂,他都病成这样了,到底哪来的力气。
无奈摇头,元茵单手扯过对面的锦被,覆盖在他身上。
她任他握着,双腿一伸,靠在了车壁上。
狭小的车厢内灯影浮动,暗香飘渺。
戎车驶入了更深的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