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羡一身玄衣,腰环玉带,一步步走至殿中。
殿内的氛围比方才还要沉重。
众人收回视线,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侍卫架着王文邵立在一旁,也不敢动。
司马昱坐于龙椅之上,身子向前微倾,直盯着卫羡,眼里满是憎恶。
“怎么?”他阴声道:“朕说的话没听到么?”
侍卫登时毛骨悚然,忙拖着王文邵往殿外去。
“皇上,皇上——”苍老凄惨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里。
“且慢。”另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
众人心如捣鼓,不约而同地望向卫羡。
侍卫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殿外雷声骤响,暴雨倾泻而下。
司马昱撑着桌案,寒声道:“大司马,你这是何意?”
“皇上。”卫羡抬手行了个礼,他自入殿以来,始终站得挺直,连头颅都不曾低下一寸,这礼行得更是没有半分敬意。
“是微臣来迟了,还望皇上恕罪。”
司马昱被他这副姿态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是病了,不是傻了,今天的天下,已不是他司马家的天下了,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被这毛头小子压在脚下。
“今个本就是一场家宴。”司马昱嗤笑一声,“你来与不来,都无大事。”
卫羡点点头,“既然如此,太傅之子不来,又有何罪?”
司马昱冷冷道:“他王衍之既当了驸马,哪有让公主一人归宁的道理?莫不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不把朕放在眼里!”
元茵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眼司马昱,又垂眸看向卫羡。
电光火石间,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卫羡微微偏过头,于无声中,对她似有若无地笑了下。
笑得那样淡,转瞬即逝。
元茵心头一跳,摸不清他的意思,当即避开了。
满殿寂静。
少顷,卫羡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皇上怕不是记错了,驸马可不是王衍之,是微臣。”
司马昱瞳孔猛地一缩,欲要起身,奈何双腿无力,他一挥手,桌案上的酒杯碗碟尽数掉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你——”司马昱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卫羡,喝道:“你再说一遍!”
卫羡如他所愿,一字字道:“皇上将公主下嫁给臣了,驸马是臣,不是太傅之子。”
司马昱怒目而视,“一派胡言!”
“有诏书为证,也有百官为证。”卫羡从容道:“臣不敢胡言。”
司马昱扫视在座百官。
众人如芒在背,将头埋得更低了,没有人敢应答,也没有人愿意蹚这浑水。
司马昱气极,他转过脸,将目光锁在王文邵身上。
卫羡也看向王文邵,他勾起唇,不紧不慢道:“太傅您说呢?”
王文邵闭上眼,死亡的恐惧还未消散,手脚也还是软的。
不过在方才一声声嘶喊中,他突然就梦醒了,大厦将倾,他究竟在坚持什么?在守护什么?
皇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皇上了。
况且,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他不走便会死。
他原是不怕死的,他想死得其所,死得壮烈,而不是像今天这般,寒心死去。
深吸了一口气,王文邵哑声道:“皇上确实是将公主赐婚给大司马了。”
众人不由讶异,连太傅也——
但转念一想,是该如此。
太傅之前苦苦挣扎,不过是螳臂当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司马惜才,一直在给太傅台阶下。
司马昱冷笑几声,“好,很好,是朕糊涂了!朕——”
话没说完,他忽觉喉间腥甜,止不住咳嗽了一阵,竟是有血咳出来了。
他身侧的皇后皇妃皇子,皆如木雕泥塑,静静坐着,看也没看他一眼。
只有元茵见状,赶紧拾起案上的帕子,递了过去。
司马昱没接,他瘫倒在龙椅上,面色灰败,神情苦楚。
元茵伸手,替他擦了擦下巴上的血污,轻声道:“父皇,您先回去休息吧。”
司马昱反握住她的手臂,眼里没了光彩,半晌,突然癫狂似地喊道:“乱臣贼子,卿卿,卿卿,他们负了朕,你不能、你不能负……”
他用了狠劲,元茵挣脱不开。
“父皇。”她试图唤回他的神志。
司马昱恍若未闻。
“卿卿,卿卿……”他嚎啕大哭起来。
席间百官皆是一怔。
他们知道皇上病重,时常不省人事,却不知他原来是疯了,疯得这般厉害。
卫羡立在阶前,冷眼旁观,等司马昱喊够了,哭够了,丑态毕现了,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来人,送皇上回寝宫。”
一旁的太监们闻言,瞬间簇拥而上,将司马昱抬出了大殿。
手上没了禁锢,元茵脱力似地跌坐回了软垫上,她垂下眼皮,盯着一地狼藉,心中恍恍惚惚的,什么也没想。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一双青缎方头靴。
元眼颔首,看着眼前人,目光闪烁了一下。
卫羡眉间冷然,却是一笑,随即举止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慢悠悠拾起块点心来吃。
很快,席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欢闹了起来,歌舞重开,鼓瑟齐鸣。
王文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其余众人言笑晏晏,举杯畅饮。
元茵正襟危坐,卫羡离她那样近,她隐约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看来玉琅所言没错。
不过她只能假装不知道,问都不能多问一句,她怕惹火烧身。
她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卫羡的手段了,他故意姗姗来迟,轻而易举地离了人心,又公然犯上,羞辱司马昱,让其彻底认清现实——朝中已没有他的拥趸了,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向了这个死局。
元茵摸了摸鼻子,捧着茶盏,小口饮着,抬眼看向殿外。
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