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偏于昏暗。
元茵趴在床上,缓缓掀开一点眼皮,视野一片模糊,意识还没回温。
“水,水,我要喝水——”她喃喃着,一张嘴,便觉得喉咙又干又疼,像是要冒火。
玉琅在外间听见声音,赶紧端了碗茶水进来,她半跪在床边,一手扶起元茵,一手给她喂水。
元茵渴得厉害,自行捧过碗,大口大口地喝尽了。
“公主,身子可还难受?”玉琅替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柔声问道。
元茵端着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一反应过来,她就发现不止喉咙,脑袋也疼得厉害,浑身软绵绵的,还有些恶心想吐,可胃里空空如也,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吐了。
她坐不住,又趴回了床上,手握成拳,一下下敲击着脑袋。
玉琅见状,立马到外间端来了解酒汤。
解酒汤是早就备好了的,放小炉子上一直煮,这会儿还热乎着。
“公主。”玉琅抚了抚元茵的背,“您先起来把汤喝了,我待会儿到厨房让人做些清淡的粥食送来。”
元茵翻了个身,倚着隐囊,就着玉琅的手,慢吞吞地喝起了汤。
酸酸甜甜的热汤入腹,元茵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不少,她敛了敛神,哑着嗓子问道:“小茹她们呢?”
玉琅回道:“晡时那会儿,陈管家给小茹和青羽找来了马夫,说是得趁天黑时出城,早就已经走了,其他人,一个去了燕香楼,一个去了松恩铺,另两个……”
元茵静静听着,末了,点点头,“那就好。”
又喝了几口汤,元茵抬手摁住胀疼的太阳穴,随意嘀咕了句,“我到底是喝了多少酒?”
“得有三四壶了。”玉琅犹豫了片刻,试探着小声劝道:“公主,咱下回别喝这么多酒了行么?喝多了对身子不好,况且咱现今不是在承华殿里,而是在大司马府上,若下回又像午时那样,一不小心惹怒了大司马,可就不大好了。”
元茵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指了指自己,瞠目道:“我、惹怒了他?”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只记得,行吧,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元茵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道:“我怎么惹到他了?”
玉琅“唉”了一声,事无巨细地同她说起了酒醉后发生的一切。
元茵愈听脸愈白。
她昨天夜里还计划着,她要同卫羡进水不犯河水,若非必要,往后尽量少到他跟前晃悠,时间一长,他说不定就忘了府上还有她这么个人存在。
结果这才半日的光景,她就把水给搅浑了。
“……后来大司马便把我们都赶走了……”玉琅嘴上说着,手中的动作也没停,不住给元茵喂汤。
元茵却再也喝不下去了,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憋闷得慌。
“他把你们都赶走了。”元茵走腔变调地问道:“留我和他在膳厅里做甚?”
不等玉琅回答,她低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体。好在除了绵软无力,并没有受伤的迹象。她还以为卫羡怒火中烧,趁她神志不清,狠揍了她一顿。
玉琅放下羹匙,回道:“奴婢不知,奴婢在屋外候着的那会儿,没听见什么大的动静,不过大司马出来的时候,奴婢觉着他好像更不高兴了。”
元茵扶额叹息。
她以前喝酒从未喝得如此醉过,所以一直不知道她原来醉后会是这副德行,尽做蠢事。
真是喝酒误事啊。
“公主。”玉琅看了元茵一眼,又看了看地面,复而又抬眼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元茵哭笑不得,“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罢。”
“公主,大司马一个时辰前已经回府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玉琅瓮声瓮气道。
元茵挑眉,“所以?”
“李嬷嬷说,大司马好甜食,尤爱冠芳斋的点心。奴婢方才托人买了几盒回来,等公主休息好了,奴婢再泡壶热茶,到时候您将这两样吃食一并送去书房,同大司马说几句贴心话,服个软,可好?”
玉琅说得艰难,她面上劝着,心里却替公主感到委屈。
公主琼枝玉叶,除了皇上,哪有向别人做小伏低的道理,她就算有错,那又如何?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成。”元茵倒是答应得很快。
原来在外头为了活下去,吃得开,她做过不少服软卖乖的事,即使对方不领情,她也不会往心里去。她脸皮厚不知羞,一次不行,再来几次,到最后,就连修晏师兄那样的硬石头都能给她磨动了。
玉琅闻言,百感交集,她抿了抿唇,低声道:“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
说着,她便出门去了。
元茵理了理凌乱的裙衫,而后扶着床柱,晃悠悠地下床梳洗。
午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此刻虽然停了,但石板路的缝隙里蓄满了水,一脚下去,水便嗞嗞往上渗,稍不小心就会染污鞋面裙摆。
玉琅提着风灯,紧跟在元茵身后,急吼吼道:“公主,慢些走。”
她真是不懂,公主前头还喊头疼,脚也没好全,这会儿走起路来,却是健步如飞。
体力比她们常年干粗活的人都要好。
“都让你回去歇着了,你还跟着我做甚?”元茵扭头看她。
“这不是不放心您吗?”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玉琅没有正面回答,“我送您到书房门口,您要有什么吩咐,到时候叫我也方便。”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书房所在的庭院里。
扈从张舟正在书房门前的台阶上站着,见她们走来,立马迎了上去。
说是迎,实则拦。
张舟朝元茵行了个礼,问:“公主夜里到访,是有何事?”
玉琅替元茵回了话,“公主见驸马日无暇晷,宵衣旰食,连口热汤食都顾不上吃,心疼得紧,所以特地备了些点心,又亲自泡了壶茶,想过来看看他。”
张舟为难道:“主子正在书房里议事,可能……”
“无碍。”元茵接了话,莞尔道:“我就在这候着吧,等驸马议完事,我再进去也不迟。”
赔礼道歉讲的就是一个诚心,她在这站得越久,显得心越诚,不怕卫羡看不见,届时自会有风声传入他耳里。
“这——”张舟挠了挠脑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主身份尊贵,他哪敢让她就这么一直站着啊,可主子那边,他更是不好去打扰。
“公主,要不您先回房去吧,天冷,小心别着凉了。”张舟忖度着说道:“等公子议完事,属下定会马上过去找您,您且放宽心好了。”
元茵摆摆手,“无碍。”
张舟顿时手足无措,“可是这……”
元茵笑笑,“没什么可是的,你回去守着吧。”
“小哥,咱公主对驸马那可是痴心一片,你要让她走,她也是在屋里头,巴巴念着驸马呢。”玉琅在旁睁眼说瞎话。
元茵轻轻抽了抽嘴角。
话已至此,张舟不好再多言,他给元茵行了个礼后,就退回到了书房外。
张舟站得身姿挺直,可视线止不住地往元茵那处瞟。
在此之前,他原以为主子强娶了公主,公主会对主子心生怨恨,即便不恨,也是忍声吞泪,痛苦万分,如今看来,公主似乎早就对主子芳心暗许了,不然仅一夜的功夫,怎会有如此情意?
公主不愧是公主,懂得慧眼识英雄,不像城中那些世家小姐,只会以脸判人。
主子乃人杰也,清识独流,足智多谋,有治世之才。他若是个姑娘,怕是也会被主子这样的男子给迷倒。
庭院中种了好些花和树,经雨一洗,气味变浅淡了。
元茵动了动鼻尖,细细去闻,没闻出个所以然来。片刻后,她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抬脚,踩了踩雨坑子。
在外人面前,玉琅向来规规矩矩的,不同她说笑,唯恐他人认为她不得体不端庄,落人口实。
于是两人就这么枯站着。
她们站着的位置,距书房有一定距离,虽能隐隐约约听见里头传来一些人声,但压根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等得有些时候了,“咿呀”一声,书房门终于开了。
张舟和玉琅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主子。”张舟立马转身钻进书房。
他刚进去,接着,里头的谋士便络绎而出。
这些谋士见了元茵,皆是呆了又呆。
幽幽灯火里,站了个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的女子,那女子清丽出尘,身形若柳,好似画里走出来的人。
“公主。”不知是谁认出了她。
一群人纷纷上前,朝元茵行礼问候。
元茵微微点头,以笑相对。
谋士们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到了元茵手中的木盘里,当即明白了她的来意。
“仲麟兄。”有人回头喊了声卫羡的表字。
元茵寻声望去。
卫羡背着光,倚着门框,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别说探他的眼了,她连他脸上的面具都瞧不清。
“你可真是好福气啊。”那人感叹道。
众人听着都笑开了。
“公主蕙质兰心,恒温兄才学兼备,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等除了艳羡,还是艳羡啊。”
“哈哈哈哈……”
元茵也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她敢说,明日起,整个平陵城就会知道她同卫羡有多恩爱了
谋士们又说了几句,才道:“咱们快走吧,别在这打扰公主同恒温兄了。”
他们拱手拜别,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
谋士走后,张舟同玉琅也适机离开了。
四下万籁哑寂,连风都没有。
元茵望着那道暗影,遥遥出了声,“那个——”
卫羡却哼也没哼一声,径自回了书房。
元茵没在意,端着木盘,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某些词不能用,所以将书名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