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那可是驸马啊,不是什么师弟。”玉琅探出手,在桌底下拽了拽元茵的衣摆。
元茵舌头打结道:“驸马是谁?”
“大司马啊。”
“大司马是谁?”
“……”玉琅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元茵也无所谓,摆摆手,豪气万丈道:“相逢即是有缘。”
玉琅:“……”
这头两人说着话,那头卫羡已一脚踩在零落的杜鹃花上,越过庭院,朝膳厅走来了。
管家大气也不敢出,弯着腰,慢吞吞地跟着他身后。
小宫女们竖起耳朵,仔细听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瞬间背脊一凉,噤如寒蝉。
卫羡走进膳厅。
周遭的气压愈发低了。
玉琅见状,当即闭上嘴,松开手,默默退到了一旁。
卫羡在元茵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元茵费力颔首,眨巴眨巴着眼睛,末了,咧嘴一笑,“师弟,你这面具还挺别致的。”
众人听着头皮发麻,身子也愈发抖了。
管家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公主提什么不好,偏偏逮着少爷的痛处戳。
膳厅内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也许没过多久。
卫羡突兀地笑了一声,随即微微低下身,柔声问道:“公主,你要不要摸摸看?”
元茵心里恍恍惚惚的,她什么也没想,依言,真抬手摸上了那张冰冷又狰狞的面具。
“什么感觉?”卫羡轻声问道。
“啊?”元茵懵里懵懂的。
“公主可知道我为何要戴着这张面具过活?”卫羡敛了笑意,语气森森然的,不禁令人胆寒。
众人闻言,把头埋得更低了。
元茵还是一脸懵懂,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为、为何?”
卫羡迫近一步,阴影笼罩在元茵周身,他盯着她的眼睛,轻飘飘地说了句,“因为我这张脸见不得人啊。”
两人鼻息相间,元茵眼里失了焦,像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又像是没有,半晌,她突然打了酒嗝,呐呐道:“为何?”
卫羡不作声。
玉琅在旁听着,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冒着赴死的心,细着嗓子说道:“公主,时辰到了,您该换药了。”
可惜她实在太害怕,说出来的话嘤嘤嗡嗡的,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到。
“你们先退下吧。”卫羡盯着元茵,话却是对身后一众人说的。
没人敢忤逆他,连连应是,小宫女们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满脸写着担忧。
“快走吧。”管家叹了口气,催促道。
小宫女们只得鱼贯而出。
膳厅内便剩他们两人了。
卫羡在元茵身侧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没喝,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少间,轻而慢道:“我的脸毁了,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见不得人,也不能见人。”
“啊?”元茵眉头拧起,惊呼出声,“那得多疼啊。”
卫羡侧过脸,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很疼啊,所以每一刀我都记着呢。”
元茵脑袋像灌了浆糊,听不懂他的话,她用力揉了揉脸,将脸揉得通红,而后拖着椅子,朝他那靠近。
“呐,得亏你遇我——”元茵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再凑过来些。
卫羡静了片刻,低下头。
元茵举起胳膊,揽过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做贼似地低语道:“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告诉你的,嘿嘿,我有一个宝贝。”
滚烫的热气扑在耳边。
卫羡眼神暗了暗。
“这是我从丘奇师父那偷偷拿来的,还有一点,你、你可别把我卖了啊。”元茵大剌剌拍了拍他的肩头,而后松开手,人躺回了椅子里。
她一边摸索着腰间,一边嘀嘀咕咕道:“嗯?去哪了?我记着明明放在这了。”
“什么东西?”卫羡随口问道。
“除、疤祛痕的药啊。”说到这,元茵自行哑了声,她靠着椅背,动也不动。
卫羡静静看她。
女人的脸莹白如玉,双颊染红,眼泛秋水,眉头轻蹙。
他下意识伸出手,在她的眉间点了点。
很快,眉头便缓缓舒展开来了。
卫羡放下手,收回了目光。
“啊!”元茵突然一拍脑门,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万分懊悔的神情,“那药我放在观里的橱柜里忘了拿出来了。”
“唉——”她双手捧着脸,左右晃了几下,喃喃自语道:“什么都没有了……”
说罢,她整个身子往前靠了靠,抬起一只手臂支起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满桌的残羹剩炙,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羡缄默无言地坐在一侧,凝着虚空。
良久,他忽然听见她呓语似的说了句,“我也想要自由啊。”
他眼睛向右一转,只见她晃晃悠悠地拿起酒壶,直接仰头一饮而尽,之后,又把酒壶狠狠往桌上一掷,口中胡乱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我那日就不该到蘅虞楼里去的,后来也不会……”
她醉得更厉害了。
“你——”元茵歪过头,又注意到他了,她拽着他的手臂,醉醺醺道:“你怎么不喝啊?”
卫羡没应声。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碰酒了,不是不会喝,是不能喝。
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元茵盯着他,半晌,茫然不解道:“你是谁啊?”
卫羡依旧一语不发。
元茵急急伸出手,想要去揭他的面具,被他给反握住了手腕。
“修晏师兄?你是修晏师兄对吧。”元茵巴巴道。
卫羡不动声色。
元茵浑身无力,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嘴里念念有词道:“修晏师兄……我成婚了,嗯,你告诉师父他们一声,让他们回来吧,我,我就在这里,你们来找我吧,我如今有钱了,可以重新再造一个玄清观,比原来更大更敞亮,你让他们回来吧……”
到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头颅也慢慢垂了下来,如锻般的长发散开,遮住了半张脸,末了,嘴里反反复复就只剩一句“你让他们回来吧”。
卫羡半闭着眼睛,沉默无言地望向外边。
外边日头正盛,花红柳绿,一派祥和,膳厅内却黯淡无光,阴沉沉的,堪称寂寥冷清。
元茵穿得单薄,方才吃了酒,身上热,便脱了一件,这会儿热意渐渐褪去,外头也平白无故起了风,一阵一阵地往里吹,吹得她不由打了个喷嚏,肩背也跟着耸了耸。
卫羡动了动指尖,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他握了握手心,那里还留有温热滑腻的触感。
元茵的手臂垂空,小幅度地轻轻一晃。
“啊嘁——”她又连打了几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
卫羡站起身,径自往外走。
小宫女们一直候在长廊里,见他出来,忍不住频频冒头,往膳厅里看。
卫羡冷冷抛下一句,“送公主回房”,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