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之长安,千年王城地。
时公元八世纪初期,是大唐玄宗皇帝全盛之治。
公元前二世纪创建的汉王朝的首都也是长安,合计正好达到千年。
可唐朝当时的长安并不是一个古都,汉朝的长安不是在相同的地方,是在靠西北一点的地方筑的城,现在的长安城是隋朝开皇二年建的,既公元582年,离当时的唐朝玄宗帝只有130年,所以城里还谈不上洋溢着古都风情。
唐朝从建国算起还未满百年,而且中间还有则天武后执政的一段时间,创业风气现在才刚刚开始。人们没有丧失朝气,一切都在蓬蓬勃勃、百花齐放中敲响着建设的锤音。隋朝时建造的一些建筑物正好也到了该修建、改建的时候,到处都是工地,各地方蜂拥而至的民工给都市建设带来了高涨的人气。
劳工头也随之出现,他们身上带着铜绿与侠气交往于都市的游民中。
颜庄就是其中的一个新兴劳工头,他来自地方,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如果相信他自己说的话,他就是出生在江南,双亲是佛教的忠实信徒,在被送进寺院剃度前逃了出来,是个差点做了和尚的人。他在都市里没有什么靠山,但他却成了拥有众多人头的劳工头,可以说是个有才干的人。他喜欢交际。
“我喜欢跟各色人等来往,所以就吃上了这口饭。”颜庄是这么说的。
他年方三十上下,有一口南方口音,喜欢交际的人才不管口音不口音的。他除了喜欢交际,还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赌博,也可以说因为喜欢赌博让他的交际面更加宽广。
喜欢赌博的劳工头必然想跟官府的人搞好关系,这在现在和古时候都是一样的。他最想结交的官府当然首选管理城中治安的金吾卫,颜庄就已经跟金吾卫的遥大鲸搞上了关系。
遥大鲸的名字看上去很大,但个子却不大,做出的事情也有点小气,身上缺点不少,其中之一就是也喜欢赌博。颜庄就投其所好,在赌博中经常搭档,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
这天,遥大鲸见贺望东无聊地枕着小凯的大腿躺在席上就劝诱他跟他一起去颜庄的赌场,“看你这么躺着多无聊,就跟我去那里消遣消遣吧。”
“我可没觉得无聊啊。”贺望东回答道。
“是啊,枕着我小凯姐姐的大腿还要觉得无聊的话还是个男人吗?”小凯插嘴说道。她嘴里是这么说的,但心里却也知道要想拉住贺望东不动似乎没指望了。
果然,贺望东挺起了身子说道:“我要去见一下朝衡。”阿部仲麻吕已经将名字改叫朝衡了。
“又骗人!”小凯说着朝贺望东的背上拍了一下,轻轻的。她知道男人不愿老呆在一个地方,在妓馆做事经常以男人为对象当然知道男人的心思,如果强要拉住男人不让他动弹的话反而会让男人反感而逃离你。
贺望东没有骗她,他是先去了住在新昌坊的朝衡,但只呆了十五分钟。“我还想再跟你多呆一会儿的,可这个男人在旁边罗里罗嗦的。”贺望东朝大鲸努努嘴对朝衡说道。
朝衡也已经长成一个出色的青年。“是啊,我也希望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你看这里景色多美啊。”他正居住在青龙寺跟和尚学中文,已经有两个月了,他已经将寺院的美景当成自己家里景色一样看待了。
位于新昌坊南门东首的青龙寺建立于隋朝,最早叫灵感寺,后来还改名叫过观音寺,现在这个青龙寺的名字是几年前改的。当时的人们好象特喜欢将一些固有名词改来改去的,如长安在隋朝的时候叫京城,后来改叫过西京,十五年后再改叫过中京,才过了四年又改回西京,过了一年又被称为上都。
青龙寺在一个小山冈上,南面的眺望是很有名的,当时有一个美称叫“登眺”。
“真的不负其名。”对景色从来不关心的大鲸也眺望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了感叹,但又禁不住在旁边拉拉贺望东袖管催促道:“快点,快点。”
朝衡在旁边不急不忙地笑着说道:“听说其他寺院的和尚站在我们这扇门旁看着这么美的景色人往前一探还掉下过山冈呢,虽然没伤着什么。”
“哦,可能这山冈下面草木很茂盛,伤也不会伤到哪里去啊。”贺望东附和道。
“那个和尚的寺院他们的门在平地上,根本没想到我们这里寺院的门就在山冈上。”
“是应该提醒他们一下的。”
“贺望东不会出事的。”大鲸又拉拉他的袖口,“他在掬水楼二楼的包房也能看到美景,跟住在平地的人不一样。”
“我知道了,不要那么拉好嘛,我是想要走了。”贺望东苦笑了一下离开寺院朝颜庄的赌场走去。
颜庄的赌场开在他的旅店里,看来他赚了不少钱,买下了旅店。
当时的旅客很多人会随身携带寝具和炊具,就会牵马带驴的到来,所以旅店还配备厩舍。旅店占地面积不小,当时土地宽广,空地也多。颜庄虽然将整个旅店买了下来,但他不会经营旅店业,还是做着自己的老本行劳工头,而一个好的劳工头,手上必须拥有很多可以随时使用的年轻人,以备客户随时支配使用,所以他就花了点本钱买下这个旅店让年轻劳工们有个栖身的地方。他支付给劳工的工钱再通过赌博把它们赚回来,所以就在旅店里开了这个赌场。
旅店大是很大,但已经很陈旧,所以他并没有花费太多。旅店给人的感觉有点乱糟糟的,说得好听点是充满了活力,说得难听点却是嘈杂猥琐。
“要赌博还是这种地方合适。”贺望东见了说道。
“对,对,我也这么觉得。”遥大鲸圆滑地应声道。他晃着肩膀走了进去。
管理市场治安的官员进出赌场本是不应该的事情,但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什么罪恶感。
颜庄的旅店跟青龙寺一样也是在新昌坊。新昌坊在长安城最东面的街上,紧靠城墙,旁边就是城门延庆门。它的南面是升道坊、立政坊和敦化坊,再接着是有名的曲江。斜西面是安邑坊,北面是东市的市场。
地方是个热闹的地方,但因靠近曲江,感觉还是比较落乡,也许这反而对一个赌场来说更合适了。
“哎哟,您来了,欢迎欢迎。”颜庄见了,搓着双手低头招呼。他也不是买了旅店马上就开赌的,先是买通了遥大鲸帮助打点才有了胆量。“请往这边走。”他带进去的小房间里已经备好桌椅。
“哦,外面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里面倒还干净。”大鲸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说道,他的眼光就像税务局官员一样。
房间里装修得确实不错,地面上铺的是白色大理石,打磨得很光亮,桌子是紫檀木的,四周雕着葡萄花纹。
“看来他喜欢西域的东西。”贺望东想道,葡萄花纹以及蔓藤花纹是从伊朗传来,在当时的长安很流行。
花瓶中插的花也有种异国情调,学过不少本草知识的贺望东也认不出是什么花。
“其实只有这间房间装修得好一点,其他的房间都很破烂。”颜庄哈着腰说道。他是故意只将一间房间装修得豪华一点,其他房间就低于水准了。
“干脆都搞得好一点好了,里面还在装修着吗?”贺望东问道。
“我是想那么干,可是保障方面还不敢奢望,所以就……”颜庄耸耸肩说道。
贺望东跟颜庄见过几次,那是跟大鲸在别的赌场见的,他的旅店还是第一次来。
“物价都很高啊。”大鲸说的话似乎跟他的身份有些不符,琐碎生活味太浓了点。
“诶,是啊。”颜庄表情中不免带着些得意的神态说道,“一个破旅店,不改建一下的话,恐怕连窃贼也不愿光顾呢,栏杆也都已经烂的一塌糊涂,所以先把它们都给换掉了。”颜庄打开两扇门让他们看门外。
颜庄买下的旅店成一个凹字型,这间豪华客厅就在凹字底边的二楼,整幢建筑都是二楼结构,凹字的两边下面一边是仓库,一边是厩舍,二楼都是客房。凹字的中间是个院子,仓库前铺着石板方便车辆通过。为了整修栏杆,周围有脚手架。
不一会儿下人准备好了酒食。酒还是当时流行的葡萄美酒,酒杯是西域泊来品刻花玻璃杯。
“很不好意思,我想让一个客人一起入席,他是我的朋友,最近刚来长安。只是一起喝点酒,不参加赌博,他也不会赌……”颜庄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叫他来好了。”遥大鲸很随意地回答道,他的本意是来赌博,吃饭喝酒根本没放在心上,让谁同席他才不在乎呢。
“可是……”颜庄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特别事情啊?”贺望东亲切地询问道。
“哎,他叫谢全,人很老实,就是喝了点酒后会罗嗦一点……”
“人喝了酒都会罗嗦的啊。”
“哦,那么——如果他太罗嗦的话我就赶他走好了,那就叫他一起来入席好吧。”颜庄低头致谢后走出房间,大概去叫谢全进来。
进来的人也不见得是什么豪杰,看上去挺斯文的,年龄跟颜庄差不多,但人很瘦,脸色也很苍白,跟血色通红肥头大耳的颜庄根本无法相比。他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连对贺望东和遥大鲸都不敢正视。
颜庄说他酒后会很罗嗦,其实倒也并非如此,他很爱喝酒,但酒量却不怎么的,没喝多少就已经前后有些颠倒了。谢全几乎没有碰过桌上的吃食,手伸出去都是在拿酒杯。
“也许他有点胆小吧。”贺望东接触过不少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往往靠酒来壮胆,喝了点酒后还是没胆量说出平时想讲的话,于是想再喝点酒来壮胆,喝得连舌头也转不动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成。
他们的酒席正对着大开着的门,院子里的光景一目了然。
贺望东抬头看见院子里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工具箱走过,他记得那个人走路的姿势有些与众不同,是个他曾见过的人,但一下子没想起来,但从他背着工具箱的情况来看总归是个手艺人没错。
上了一个叫鲜菇鸭腰的菜,遥大鲸尝了味道后不客气地评论道:“呵,只有这个菜味道还不错。”
这里的菜确实不怎么样,刚够马马乎乎级别,但这个鲜菇鸭腰确实超乎寻常地鲜美。
“这家伙不但客房装修是一点豪华主义,连料理方面也是一点豪华主义吗?”贺望东不禁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他想起了那个背工具箱的人是谁了。名字虽然叫不出,本来他也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人家都叫的外号“急饰师”,他不是一点豪华而是临时豪华,他专门帮人家做一些如舞台布景等临时性装饰,他工作的对象大多是西市的演出小屋。舞台布景及一些临时活动的装饰不需要很牢固,但需要快速做好,他的工作虽说跟木匠差不多,但既然被人叫成急饰师,那颜庄叫他来这里帮工的装修也可想而知是个不怎么样的东西了。
“呕,呃——”谢全说出的话已然不成话样,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神也涣散着没有了焦点,已经神不附体了。筷子是朝鲜菇鸭腰伸过一下,那看上去也仅仅是作为客人的一种最大努力。不一会儿人就仰着歪靠到椅背上嘴里发出酣声嘴角还流下口水。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我把他送回房间去。”颜庄咋舌说道。正好有个大个子下人端着食后洗漱盆进来,颜庄就让他“将谢全带回他的房间,去问女佣人阿悦他的房间是哪间。”下人力气很大,只一下子就将谢全扛在了肩上,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就走出了包房。
吃喝完后天已经黑了,灯笼也已经点上,等佣人收拾完桌子后就是期待着的赌局开始了。当时赌博主要就是掷骰子,打天九是到宋朝才开始流行的。骰子上黑下白,其它几面有牛、鸡等图案,用五个来掷,五个都是黑叫卢,最大;五个白第二;鸡一牛一白三叫开;鸡二白二黑一叫塔;白二黑三叫枭;枭得胜时可得倍率,规则大体如此。掷骰子的人一般会大叫要开什么什么的,赌相比下围棋等游戏差许多。
赌博往往会让人忘记时间,所以他们一开始就约好要赌个通宵。再说日落后的宵禁鼓声响了后人们也不愿这么早就赶回家里,既然不得不留宿在外,为了消磨时间掷骰子就成了一种风气。他们本来就说好要下点彩头的,刺激使得时间过得飞快,深夜了、天空发白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到了临晨,“出卢、出卢”的叫声已经几近嘶哑。这时传来一个压倒他们掷骰子叫声的一声叫唤,听上去很悲惨。
“怎么了?”贺望东疑惑地问道。这声吓人的叫唤声给这里意兴阑珊的赌局打上了句号。
“别去管他,我们玩我们的。”输得晕头转向的大鲸哪还管叫声悲惨与否。
“不过听上去好象有东西掉了下去。”颜庄揉着眼说道,他是这群人中最年长者,也最早感到了疲劳,已经有点东倒西歪了,正想借此机会小睡一会儿。
“我们先开门看看。”贺望东说道。于是主人颜庄站立起来去推开了门。柔软的光线流入屋内。
“呀,天已经有点亮了。”颜庄又擦擦眼睛说道,他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扑通一下坐回自己的椅子内。
贺望东透过颜庄的肩膀朝院子内望去,“那是什么?”他指着仓库门口问道。
“正是的,不会是谁睡在那里吧,难道他就不怕感冒吗?”颜庄皱着眉头说道。
“不,不是睡在那里。”贺望东站立起来。
天空微微发白,但还没有破晓,室外东西的轮廓还有些模糊。贺望东眼睛紧盯着仓库门前那个像躺着的人一样的东西,似乎要看透他一样。
“那会是什么?”颜庄问道。
“可能是谁掉了下去。”
“掉下去?从哪里?”
“当然是从二楼啦,还会从哪里掉下去?”
“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大了,……从那么高的地方……”颜庄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的颤抖。仓库里面是二层结构,等于有二层高度,再从上面掉下来的话,等于是从三楼掉下来,下面又是石头地面,碰巧的话也免不了要受重伤。
“你看好象在流血哎。”贺望东用手指向那里。
“真的?”颜庄肩膀也抖动起来。
“什么?有人掉下来了?”遥大鲸虽然在赌博,但听到有人掉下来了,金吾卫维持治安的本能也促使他不自觉地站立起来。
“可能是的。”贺望东回答道。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走过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走,我们去看看。”看来他的工作本能已经将赌博嗜性扫去。
三个人急忙朝院子赶去,熬过一整夜的人走路都有点摇摇晃晃,但这跟年龄正好成正比,年纪最轻的贺望东脚步最稳。
“果然是从上面掉落下来的。”贺望东第一个确认道。而且还是最糟糕的掉落法,是头部先着地,头部已经像破碎的西瓜一样,但脸部还能分辨得出来。
“这张脸好象见过。”大鲸说道。
“什么好象见过,昨晚还跟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贺望东已经分辨出躺着的人就是谢全。
“啊,是吗?……哦,对,不错。”大鲸说点点头道。
“怎么——怎么会那样的呢?”颜庄有些丧魂落魄地说道,好象还有点不敢看死人脸似地,眼光望着别的地方。
“不要怎么怎么地了,快靠过来辨认一下是不是他?”大鲸催促他说道。
“好,好——”颜庄的声音还在颤抖。
“他是睡在哪间屋子的?”贺望东问道。
“都是女佣人在安排,——好象就在这上面附近。”颜庄的回答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大概是自杀吧?”大鲸将手臂抱在胸前说道。
“不像,如果是自杀的话,应该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他只穿着短裤,还很脏。”贺望东很有自信地说道,他用观察的眼光审视着说道,“但不排除突发的可能性……”他又补充道,他还不敢断言。
“不是自杀的话,那是事故了?还是——”大鲸有点卖弄地说道,“——被杀?”他说完朝四周扫视了一遍。
大鲸最后视线落在贺望东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结论,又似乎在催他快点作出判断。大鲸以前曾数次得到过贺望东给的暗示,从而解决了几个事件,有的直接就是给的结论。
贺望东蹲下身子,确认谢全已经断气,他慢慢站立起来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内向而又胆小的人,即使做了什么坏事也不会大到哪里去的人……”
“好了,感慨放在以后再说吧,先工作吧。”大鲸催促道。
“工作?谁的工作?”
“哦,是我的工作。”大鲸有点不好意思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依赖人家似乎也说不过去,一些基本调查工作总得自己先做起来,自己好坏还是一个金吾卫骑曹参军事,有着正八品的官位。“哎,这个谢全是几时住进来的?”大鲸问颜庄。
“是昨天刚刚住进来的。”
“他是来干什么的?”
“是我让他来做我帮手的,……因为我对数字和记帐有点头痛,就让朋友介绍一个这方面能干点的人,朋友现在去了南方,他介绍了谢全。嗯——后来我跟他见了三次,觉得他还行,就录用了他……本来说好明天,哦,就是今天,现在已经天亮了,今天开始就要工作了。”
“这个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太清楚,介绍他来的朋友说能够保证他,我就放心地要用了。”
“嗯。”大鲸的问题提问完了,他将眼睛看向贺望东。
贺望东静等了一会儿说道:“去向武候铺报告之前,我们先去看看这个人住的房间。”
“好,这边请……平时这时候已经要开始乱起来了,今天正巧还安静。”颜庄在前边引路。他将这个原来是旅馆的房舍买下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手上的劳工有地方住以确保他们不离开自己,数天前他正好接下了怀德坊罗汉寺的修理工程,就将手头的劳工都派往那里,那里是提供住宿的工程,他就趁这里空闲下来的机会决定做些房屋修理的事情,晚上闲得慌了,才叫大鲸过来开局赌博的。
去往二楼的楼梯很陡,天还没有全亮,脚下还有点黝黑,颜庄手里提着一盏小灯笼,当时用的蜡烛是用蜜蜡做的,很贵,有句形容奢侈的话就叫用蜡烛烧饭。
谢全住的房间就在走廊第一间的左面,他的被褥乱糟糟地堆在床上,看上去就像刚起床的样子,如果是要自杀的人,可能会理整齐一点的吧。枕头旁边有一个小油灯,一个小火苗在摇摇晃晃发出微光,但房间本身倒还亮堂,因为朝着院子的门正半开着,朝外半开着的门在风的吹拂下一晃一晃的,油灯随着门摇晃的节奏在晃动,使得房间内的光线也在晃动。
“哈哈,这是意外事故啊,你看门开着,那里本来有栏杆的,可是昨天拆掉了,而谢全不知道,于是开门后往外多走了几步一下子掉了下去。”大鲸说道,还为自己的结论沾沾自喜。
“可是有点奇怪啊。”贺望东自言自语道。
“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他以为外面有栏杆而踩空掉落的?”
“对,栏杆是昨天才拆掉的,颜庄对吗?”大鲸转过脸对着颜庄问道。
“是的。”颜庄答道。
“你看。”大鲸张了张鼻翼。
“你是说他按照老习惯以为这里还有栏杆对吗?”
“对。”
“可是谢全还是昨晚刚刚住进这里的,是吗?”后半句贺望东是转头对着颜庄问的。
“对,对,是的。”颜庄慌忙回答道。
“刚住进去的人按照老习惯可对不上啊。”贺望东说的话完全是在理上。
“哦,对,……”大鲸不得不承认。
“老板,”贺望东没管大鲸的尴尬,用严厉的语气对颜庄说道:“这间房间内的东西不要去动啊,如果你动过的话就有可能被送进牢房的,明白吗?”
“噢。”颜庄的脸色有点紧张了。遥大鲸也有点发楞。
“喂,大鲸,天已经很亮了,你看清楚一点房间内的状况,记住了啊。”
“好,我知道了。”遥大鲸其实还不清楚贺望东是什么意思,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听贺望东的话不会错。
就跟没看过剧本的演员一样,遥大鲸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下房间内,还拿起颜庄的灯笼朝房顶和四周墙壁照照。“嗯,天花板一半已经涂成黑色了,靠近门的部分还是木色,门背面涂成了青色,墙壁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的是什么?太暗看不清楚……”其实房间内没有暗到看不清字的程度,大鲸没好好读书,字草一点他就看不懂而已。
“哪里?哪里?”贺望东走进前去看,“哦,是阮籍的咏怀诗,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是说小人只考虑能否成就功名,而君子只考虑是否合适吧。”
“那我不大考虑功名的,就是君子啦。”大鲸自说自话地解释道。
“就将这幅字作为参考带走吧。”贺望东说道。
妓馆掬水楼二楼,贺望东正坐在桌子前为小凯写歌词。
“还没有写出来吗,贺先生?”小凯停下正在为他后背扇扇子的手,将扇子放到膝盖上催促道。
“我正在想句子。”
“哪见你想过这么长时间的?”
“刚才已经想好了,可又一想好象不符合你的歌喉,就又重新在起头。”
“我真高兴。”小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将自己很郑重地放在心头作词,焉有不高兴之理,她站起身子,将手放到贺望东的肩上。
“怎么了?”贺望东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去,与小凯的眼神交合,互相之间的来电已神会,他用手抚摩着放在他肩膀上的小凯的手指。接下来该干什么已经不用赘述,滋润的眼神和濡湿的身体都已经准备就绪,可是走廊里却传来了嗵嗵的脚步声,小凯无奈地抽下了放在贺望东肩膀上的手。
“他做了,他做了。”遥大鲸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什么他做了?”贺望东问道。
“他还会做什么好事?”小凯看着窗口处用扇子啪嗒啪嗒地朝自己扇着说道。
“哦,怎么不高兴了?啊——对了,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吧?哈、哈。”他观察力是不错,可是那种笑法却让人下不了台。
小凯将脸朝天花板上一扭,女人生气时的脸换一个角度观察的话,有时看上去还是很美的。
“哦,对,是将颜庄抓了起来。”大鲸转脸对贺望东说道,现在再跟女人论理哪还论得清楚。“我派人潜入那个房间,让他躲在床底下。”
“嗯,做得不错。”
“哎,是的,可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望东曾严厉关照颜庄要保持房间的现状,既不能让人居住,也不能打扫,然后他叫遥大鲸让金吾卫派人悄悄地进入那间房间监视起来。
据大鲸介绍,颜庄半夜偷偷进入房间,撤了门口的地板,正要用白色涂料往墙上涂的时候被金吾卫的人抓了起来。
“果然是颜庄啊!”贺望东微微点头道。
“可是,颜庄为什么要那样做啊?那天晚上他不是一直陪着我们在甩骰子的吗?那叫声和跌落的声音也是跟我们一起听见的。”
颜庄是被抓了起来,但大鲸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抓他。
“颜庄做了什么很清楚,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却还不知道。”贺望东回答道。
“喂,你不要说那种不讲责任的话好嘛,你不是说看住那间房间,如果有人进去要改变房间的现状就是犯人或者就是同谋犯的吗?”
“是啊,所以我不是说已经明白是颜庄干的嘛。”
“好了,你跟我说说吧,既然我已经将他抓了起来,等一会儿上司问我为什么要抓他我说不出个道理来多丢人,如果我就说进了房间的人就是犯人所以就将他抓了起来,如果上司再问我为什么我又回答不出那不太难堪了吗?”
“好吧好吧。”贺望东看着遥大鲸苦笑道,“颜庄要想将谢全杀死,什么他是朋友介绍认识的那完全是谎言,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很深的关系。”
“那是,既然要杀死他肯定关系很深。”大鲸的语气有点急燥起来。
“颜庄很清楚谢全住在哪里、有什么癖性,可能早就知道,或者是事先调查清楚的,两者必具其一。”
“那又怎样呢?”
“还知道他喝了酒后会稀里糊涂、半夜或者临晨会走出房间,可能是去小解,这些癖性颜庄都已经了解清楚,于是他搞清楚谢全原来居住地方的情况,将这间房间改建成跟他的房间完全一样。”
“这些跟看见的情况不是一样吗?”
“我看见了那个可以办这件事的人,那天在颜庄那里吃饭的时候从窗口看见的。”
“是怎样的人?”
“你也知道他,经常去西市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急饰师。”
“噢,他做那种事情确实手到擒来。嗯,原来如此。”大鲸经常出入西市的演出小屋,还对急饰师的手段很佩服。
“我后来马上让人安排跟他见过,他本来跟木工有所区别,只在急用的时候出来帮忙,当时我就觉得来得蹊跷。”
“你跟他见了问出什么了?”
“嗯,那天我们去之前,他早上就在那里,颜庄要他将房间改装一下,他还对要改装的房间觉得很奇怪,但为了工钱就照颜庄的要求去做了。”
“就这些?”
“对,就这些。”
“诶——”大鲸搓着手叹了口气。
将房间改装一下让客人居住进去,客人睡得稀里糊涂的开门走出来从没有栏杆的走道上跌落下去,这样能否将颜庄判罪吗?如果颜庄坚持自己根本没有意思要让他跌死的话那如何办?大鲸叹气就是在考虑这些问题。“看来得调查清楚谢全原来住的房间是怎样的,问他为什么要改装成那样?”大鲸撅着嘴唇说道。
“回答一定是为了让客人居住得舒服啦,不是有什么坏意,完全是好意啦,比如鸿胪客馆就是为客人专门改装成他们国家式样的房间的。”
“那可麻烦了。”大鲸皱起了眉头。
谢全可能原来是住在一间顶上一半涂成黑色一半还是白木色的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竹林七贤阮籍写的字,门的背面是青色,睡的床和油灯放的位置可能也跟原来的房间是一样的。
“谢全这个人我查了,但还是没查出他来自何方。”遥大鲸按贺望东的指点做了一些事情,但接下来该怎么做心里又没有底了。
“你们还在查?”
“工作总要做的嘛,可是没有头绪,长安太大啦。”
“在长安查不出他的来历,说明他可能是从地方上来长安还不久。”贺望东不失时机地指点道。
“也许是的……”遥大鲸的反应不怎么热烈。
“从地方上来的人会先到什么地方落脚呢?”
“嗯……”
“同乡聚集的地方啊,那个谢全有南方人的口音。”
“看来还是对颜庄要严加审问。”遥大鲸想对他进行拷问,也许这样会加快调查的进度,但想到他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怕会得不到什么结果。
这时候,曹茂进来了。曹茂就是以前为上司做过一点事而差点坐牢的翻译,后来靠贺望东的帮助拣了条命成为贺望东的奴仆又被贺望东放出成为了自由人,所以只要是贺望东的事情他都会舍命去做。
“知道点什么了?”贺望东问曹茂,可能他正被命令调查这件事件。
“我去江南人聚集的地方调查过了,他们都说不认识他,于是我就将他的相貌说给他们听,他们说那个人不是叫颜庄吗?”曹茂回答道。
“什么,颜庄?”贺望东和遥大鲸差不多一起叫了出来。
“对,他们是那样说的。”
曹茂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半年前,有个叫颜庄的人从江南丹阳来到长安寻找生活,他没有什么专长,三十多岁,身体不怎么结实又做不了体力活,于是他动起了回乡的念头。有人就对他说,有个跟你同名同姓的人在做劳工头,或许念你跟他同名同姓会照顾你一点生活,再说他也是江南人。那个人半带玩笑地跟他这么说道。哦,是吗?颜庄就随意地问了几句,还没有多问,恐怕对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问得太多会让人觉得奇怪。
“可是,三天前,那个颜庄消失了。”曹茂最后说道。
三天前正好是事件发生的时间。
“你不会就这样回来的吧?”贺望东问道。
“哎,我让他们带我到那个颜庄住过的房间去看过。”
“怎么样?”贺望东问道。
“他那里是平房,睡觉的地方抬头看见的天花板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木的,……后门的背面是青色,打开后门就是茅坑。”
“对了!”贺望东拍了一下大腿。
“听说半个多月前有人去他那里问过颜庄的日常生活习惯和性格。”
“就是那个人!”大鲸也急忙拍了一下大腿说道。
“那间房间里还挂着这个东西。”曹茂从衣袋中拿出一个挂轴展开来。
“啊!”大鲸禁不住叫了出来。
已经死去的谢全的房间里挂着的挂轴跟这幅一样都是阮籍的诗句,虽不用比较也可以看出字体还是稍有不同,但整体上看上去是相同的挂轴。
按照唐朝法律,一样是杀人,谋杀罪要比故意杀害和失手杀害的罪要重,故意杀害是在当时起的杀意,失手杀害是在格斗或争吵中而失手杀死,而谋杀是事先就有杀意有准备的杀害。
连挂轴也事先准备好的话很明显是有准备的谋杀。
“难道他还想死也不承认吗?”大鲸有点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没有必要担心,”贺望东很有自信地说道,“那个劳工头颜庄恐怕不会只杀过一个人。”
大唐长安的春天景色很美,长安的夏天也很有特色。石榴花和夹竹桃是当时长安的代表花种。妓院的院子里一般都培植着这两种花,艳丽的花色争奇斗艳,一到傍晚,妓院的院子里就会摆上一些古旧的桌子和长条凳,客人们手中摇着扇子在院子里纳凉赏花说笑,有美酒又有美女在旁,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新昌坊颜庄家的坠楼事件已经解决。
贺望东叫了遥大鲸和朝衡正坐在掬水楼的院子里纳凉,小凯当然在座,还叫了那个年轻的胡姬碧云。
“喂,贺望东,你真的一开始就觉得有疑问的吗?”大鲸手里拿着酒杯问道。
“对啊,一开始就怀疑了。”贺望东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个事件的真相是这样的:
长江沿岸的丹阳城里住着一个头脑灵活但性格怪异的青年,他的名字叫谢全,他欺骗人家财物受到被欺骗者的追讨,但他却将人家杀害后逃亡他乡。后来他来到长安,却事业有所成就,当然他不敢用自己原来谢全的名字,而借用了自己小时侯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名叫颜庄的名字。
可是,某一天,颜庄本人忽然来到了长安,听说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在做劳工头,于是他想去跟他套套近乎弄个活做做。却吃惊地发现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谢全冒用了他的名字。冒用他名字的谢全跟他敷衍说自己由于某些原因是借用了他的名字,但不会白用,可以在某些方面照顾他真正的颜庄,但条件就是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这件事情。
假颜庄开始调查真颜庄的原来的生活起居以及习惯性格等,谋划起杀害他的方法。他先让老实好说话的真颜庄对外说自己叫谢全。他已经了解到真颜庄喝酒后会神志不清,还习惯在黎明前睡眼朦胧地出门小便。知道这些情况后的假颜庄很快就制订出了谋害他的方法,他实在不放心在长安留着一个知道他有过杀人底细的人,即使这个人老实到极点根本不会揭穿他。也许名叫谢全的人死后还会阻断对自己的追捕,他还计划好了等一个多月后被埋葬的死者的脸腐烂得差不多后去向役所报告说那个死去的叫谢全的人就是丹阳的谢全。也许这里的役所会去照会丹阳,知道丹阳的谢全是个逃亡杀人犯时还会以为天网恢恢呢。
可是,在这个计划刚完成前几步还没有几天,既在假颜庄还没有去役所报告前,贺望东已经让遥大鲸通过金吾卫照会丹阳役所让丹阳役所派了认识颜庄和谢全的人来。结果是再聪明的杀人犯也没逃脱应有的惩罚。
“你一开始就怀疑是根据什么?”大鲸问道。
“大鲸,这么美妙风流的乘凉时机不要再说那些无聊的话题好吗?”小凯用扇子敲敲大鲸的肩膀说道。
“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不说给他听他会忍得住吗?”贺望东说道。
“是啊,你只要给我大致解释清楚就可以了,后面我再也不提工作的事情了,我们尽情乘凉就是了。”大鲸回答道。
“哪有尽情乘凉说法的?”
“哈,我也是说顺了嘴,哈、哈、哈。”
等大鲸笑声停了下来,贺望东说道:“那个被杀的人为什么那天晚上被安排跟我们一起喝酒,我一直觉得有疑问,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而且还告诉我们他喝酒的风格很不好,那样的话,更不应该叫他跟我们同席了。新昌坊那劳工头的旅店房间那么多,让他在别的房间喝酒不是也完全可以的嘛,所以更加是个疑点,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要让我们看看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呢?他是想说明,那个人被大汉带出去后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他一直在跟我们赌博,所以根本不可能跑到二楼去将那个人推下来杀死。但是对于我来说,带那个人来跟我们一起喝酒是一种做作,是一种掩饰,所以我不会轻易相信那个坠楼是个事故。”
“还因为看见了那个急饰师吧?”大鲸说道,他想指出,事件的推理成功并不是全都靠你的脑子,里面还包含着偶然的幸运。
贺望东没有搪塞,很老实地点了下头说道:“是的,如果没有看见急饰师可能不会怀疑,就会认为坠楼是个事故了。”
“那急饰师有功劳了。”大鲸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可能是酒的功劳。”
“什么?”
“那个急饰师按照劳工头的指示改造房间的装饰,据说是在下午就已经完工了,完工后他就在厨房间喝起了老酒,而且是慢喝细斟的……所以,应该是酒的功劳。”
“有道理。那么,为酒的功劳,我们也来干上一杯吧。”大鲸说着,举起酒杯一下子喝光了里面的酒。小凯马上又给他满上。大鲸喝酒很猛,今天也特别地早早就喝醉了。“小人——嗯——什么功?君子,嗯——什么……”他在想那个字幅上贤人的语句,但就是想不清楚。他摇晃着站立起来,手往前探索着说道:“我不是去小便哦……,搞不好也扑通掉落下去了……”
朝衡和碧云不愿跟这样的醉人在一起喝酒,两个人走到了院子的角落。
“哎呀,一只蚊子!”小凯用手中的扇子对着贺望东的脸颊拍去,她在给贺望东暗示,该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呆一会儿。
“知道了。”贺望东站立起来,笑了笑,用手摸着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