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年就是唐朝开元六年,即公元718年。
正月十五是上元,七月十五是中元,十月十五是下元,这些都是与道教有关的节日。
这些道教的节日也传到过日本,但流传到现在,日本只保留了中元这个节日。而在中国古时候和现在都是对上元这个节日最注重。
上元节就是现在的元宵节。唐朝时代的长安在这天,平时晚鼓八百声后行人不得出坊门的规矩可以不必遵守。据说唐朝诗人苏味道的诗《正月十五日夜》中有这样的描写:金吾不禁夜,玉漏勿相催。既然这天公安部门不再禁止行人夜出,不是春宵的元宵却是一刻值千金了,所以计时钟就不要再催人,快停止计时吧。诗句想表达的就是这种心境吧。
上元之夜,街头成了灯的海洋。
长长的竹竿分成几段上面挂满了灯笼;树木上也挂着不少灯笼;每家门口挂着每家特色的灯笼。游人们一路行来评头论足。元宵观灯在古时候的诗中常有表现,足不着地,浮行数十步。能够脚不落地被行人夹着前行数十步该是怎样的人流啊,当然诗歌会有夸张,但当时的空前盛况是实实在在的。
像笼中鸟一样被终日关在宫中不得外出的宫女,这天也被容许回家省亲。唐书中记载:当夜,宫女数千人放外看灯,因而亡逸者众。看来进入宫中受苦的宫女利用看灯的机会逃走了不少,这说明宫中生活也不是天上人间,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表象的繁华似锦。
这天晚上才是最热闹的时刻,人们从下午开始已经在家里呆不住,纷纷外出到街上徜徉,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东西两个市场人潮涌动着,正月的寒气根本没能挡住人们的热情,人群在移动中反而升腾起阵阵热气。
长安街以朱雀街为中心将城市分成了左右两大片,两片分别有一平方公里左右的空地作为市场,分别叫东市和西市。
贺望东那天下午,陪着日本来的阿部仲麻吕在逛西市。
六年前从日本来到大唐,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的不幸青年已经养成了对事物都要进行一番探索的习惯,他将苦楚当作一种磨练,没有跌落进失落旋涡中。
阿部仲麻吕是个稳重的少年,当贺望东问他将来的抱负时,他爽快地说自己“要学好文学,为日本的文化发达作出贡献。”
贺望东很佩服他的志愿,但又为他的过分自负而担心:“不过,不要对自己太勉强哦。”他叮嘱道。
仲麻吕眼睛里冒着亮光答道:“日本在这方面太落后了,我要夜以继日地吸收大唐的文化素养,快点将它带回日本。”
“这可不行。”贺望东有一种直觉,但是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用话语劝告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自己也是年轻人,他很知道此时说这种话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既然自己邀他出来逛街,就不要太多说教了。
东街可买的东西多,西街可看的东西多。今天不是为了出来买东西,而是为了让他多看点东西,让他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神经,所以当然西街要比东街更合适。
“仲麻吕,你想看什么东西啊?”贺望东问道。
满街都是一些小商品商店,各个商店门前都有一些男人在招呼过路人进他的商店看货买卖,他们嘴里说着,有的还做着手势吸引客人能进他的商店,煞是热闹。可是,来到大唐还不满半年的仲麻吕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有没有可以展示唐朝特长的东西?”他询问道。
“看来他是把兜街也当成一个学习的机会了。”贺望东苦笑着想道。“嗯——,什么东西才适合你的口味呢?……有哪家店你觉得有兴趣了就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可以吸引你的话再出来就是了。”
“那也好。”仲麻吕回答道,看上去并不是很乘兴的样子。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叫声:“喂,不是望东吗?”
贺望东回头看去,人流中好象没有熟悉的脸孔。“好象是大鲸的声音嘛。”他自言自语道。
“是的,是我大鲸。”声音又传了过来。
贺望东的视线看错了地方,遥大鲸个子矮小,从正常角度望过去不会看见他的脸,你得从人家的肩膀往下面看才能看见他的脸,就跟在人群中找小孩一样才行。不巧的是他的前面正好走着两个大个子男人,所以只有从那两个人摔着的手臂之间才能看见他。
“哎呀,真是你啊!太好了。知道整个长安传闻和风土人情的人来了,正好可以向你请教哎。”贺望东喜出望外地说道。
“想问我什么事啊?”遥大鲸从两个大个子中间穿了出来走到贺望东身旁问道。
“也不是有什么特定的事情,我正想知道在这条西街上最有看点的特色东西是什么?”
“什么啊——”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遥大鲸似乎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好象回过神来似的,他想了想说道:“那去看看围美姬吧。”
围美姬是一种飞刀术,在一快大木板前,一个美女伸开双臂站着不动,十几米开外处投掷飞刀的人要将十几把飞刀准确无误地扎到美女站成大字的四周,如果站着的人稍微移动一下的话飞刀就有可能扎到她的身上。这种飞刀术已经在中国流传了数千年,现在还是一个保留节目。
长安是国际大都市,街头各国献艺卖艺的人不少,没有一点真本领是不会得到市民赞赏的。
最近西街专事各种卖艺人表演的场地内正在表演的就是这个飞刀围美姬,上场做靶的表演的女人个个水灵灵年轻漂亮,她们将被三层刀箭包围,可说是小命时刻悬在喉间。
先上场的飞刀手对准站在木板前叉腿张开双臂的美女一阵飞刀投掷而去,飞刀立刻在女人的周围发着闪亮的银光围成一圈,离开女人的身体大概有十公分的距离。第二个上场的男人是个弓箭手,他飞快地将手中涂成红色的箭矢搭在短弓上一箭一箭朝女人射过去,箭矢的落点正好在飞刀与女人的中间,就是说箭矢离女人的身体只有五公分的距离。最后上场的男人要做的是吹箭,涂成黄色的短小的箭矢从他的吹筒中吹出飞向红箭与女人的身体中间,距离女人的身体只有两公分左右,黄色的箭矢将女人的身体围成一圈。在靶中心的美女身体周围围着银、红、黄三圈刀箭,简直像个美轮美奂的工艺品。如果刀箭手梢有失误,比如飞刀手或弓箭手的手抖动一下,或者吹箭手的嘴用力差一点,靶心的美女就会血溅当场,甚至会危及生命。
周围看客都手握着一把汗在观看,确实既惊险刺激,又赏心悦目。
“怎么样,够意思吧?”带他们进入表演场的遥大鲸得意地问道。
“确实有点意思,可是——”贺望东答道。
“可是什么?”遥大鲸声音有点不悦了。他见自己推荐的节目贺望东没有表现出全面的赞扬,心里自然有点不快。
“我是想说进来的那么多客人不都是来看刀箭手表演的。”贺望东冷静地说道。
“那他们是来看什么的?”
“女人的脸,我想很多人是来看站在靶心的女人的脸色变化的吧。”
“嗯,是吗?……哎,女人是很漂亮——”遥大鲸有时候会故作恶人,但秉性不坏,而且好象喜欢跟着人家随声附和,现在也跟在贺望东的声音后面赞成道。其实遥大鲸自己也时常来这里看他们的表演,但与其说是看男人的表演还不如说主要是看女人的表演。
站在靶心的女人由于危险身体不能动,但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化着,主要是强调一种恐怖感,观众看见她脸色的变化,更增加心惊胆战的效果。
据说男人多少有点破坏欲望,这在性爱世界就表现为施虐意识,当然在现实世界中这种施虐行为一般不会在表面出现。
面对飞来的飞刀和箭矢,站在靶心的女人时而紧蹙眉毛,时而紧张地半张开嘴巴,或者扭曲着脸,睁大眼睛,紧闭眼睛,眼神空洞,颤抖嘴唇,脸部的表情真是千姿百态,都是恐怖的表情,那反而呼唤出男人体内隐藏着的施虐心态,抚慰着他们不可施为的心底的施虐本能。
相对而言,唐朝妇女要比后世的妇女自由度更高,妇女骑马的人也常常可以见到。在西街表演节目、表演音乐和舞蹈或者杂技曲艺的地方,在观众中也夹杂着不少妇女,但在飞刀围美姬节目的现场观看的人中八成以上是男性观众。
“不仅看的人在陶醉中,连台上的三个男人也好象心荡神移着。”贺望东想道。他看出飞刀和射箭的三个男人的表情内也显露出一丝施虐的快感。
也许做靶心的女人也有被虐症?如果是那样的话,互相之间就能够有所呼应,这种节目表演的人互相之间连呼吸也不容许有配合偏差的。
看完表演节目后,贺望东他们走出了演出小屋。遥大鲸看见小屋门口的长条凳上坐着的男人就跟他“嗨”地打了一声招呼,那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个碗在喝里面冰水样的饮料。夏天的话长安到处有卖冰水的地方,而正月里恐怕只有今天上元日子才会有吧,长安气候比较干燥,尤其是在热闹的人群中走上一段距离后喉咙是会干渴。
“哎呀,是老爷您哪!”那个男人将手放到头上打招呼。
“人可真多,赚得不少吧。”遥大鲸说道。看来这个男人是演出小屋的主人。
“哎,那是,马马乎乎啦,哈、哈——”男人笑道。男人是个有点干瘪的五十岁左右的老人,眼睛骨碌碌灵活地转动着,身体骨架看上去很柔软。他见是街市管理的金吾卫老爷就低头哈腰起来,但在旁边的贺望东却看出他的低头哈腰方式不比寻常人,似乎隐含着某种警戒。
男人手上的碗里装的冰水叫浆,是由甘蔗汁加冰块做成,颜色略带青褐色。
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贺望东对遥大鲸说道:“那个男人好象不是寻常人。”
“嗯,你看出来了?不愧是贺望东。”遥大鲸感叹道。
据遥大鲸的介绍,那个男人姓曲名叫明其,本来叫明基,因为现在的皇帝即位,玄宗皇帝的名字叫隆基,老百姓名字中凡有隆或基的都必须改掉,一般只要改成相近发音的其他字就可以了,也有的将相同的字增减笔画造出一些新字,比如唐高祖李渊即位后,就曾泛滥过两点水的渊字。
曲明其年轻的时候,就是五、六年前还在围美姬的舞台上表演。现在飞刀是王义,弓箭是孟悦道,吹箭是宋卓,分别由三个人表演,而当时这三样工夫都是曲明其一个人表演的。
“他是有些特别之处,不过现在只有存钱这个爱好了。”大鲸说道。
“他不再表演了?”
“我听说是他的眼力不济才停下来的,那种技巧眼力好象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就培养了那三个人让他们分别表演,自己当起了剧团主开始赚钱。”
上元这天一到晚上,人们扶老携幼都出来观灯,享受着一年一度的自由夜行的快乐。有很多人回家后还似乎余兴不减打开窗户看窗外人流的涌动。
这天妓院也是盛况空前,张灯结彩地抢夺客人。平康坊掬水楼二楼最后面的那间房间就像特约房间一样经常由贺望东包着,今天他已让仲麻吕看过灯后到这里来。他让小凯叫一个年轻点的歌妓来作陪仲麻吕,小凯很机灵,她叫来的年轻歌妓是一个红头发蓝眼睛名叫碧云的波斯姑娘。
“碧云是从波斯来的,到长安正好有半年了,还不太会说中国话,跟你差不多。”小凯介绍道。
不错,小凯想得确实周到。仲麻吕眼下正在拼命学中文,由于中文讲得不好有点压力,又是个好胜的少年,如果碰上个饶舌的上了年纪的歌妓,恐怕会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但如果是个跟自己一样中文讲得不怎么流利的人的话,就会减轻许多压力。
“我,是碧云。”她舌头卷着自我介绍道。
“我们到走廊栏杆那里去看看外面的灯,酒等大鲸来了后再一起喝好了。”贺望东说着跟小凯一起走出房间,留下了仲麻吕和碧云。
“他们两个,不要紧吗?”小凯靠在栏杆上小声问道。
“我正要让那个正经的少年脱点轨道。”贺望东回答道。
“如果我的眼力不错的话,他是不会脱轨的。”
“你也那样认为吗?……嗯,从年龄上来说,也可能脱不了轨。不过,我还是想让他绷紧的神经能够松弛一下。”
“我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才选了碧云,我想她不会让仲麻吕难堪的。”
“碧云有点像她。”
“像谁?”
“西街表演围美姬的那个女人。”
“噢,就是那个很有好评的——老爷们看着美女被飞刀和箭矢围困起来,都很兴奋的那个节目?”
“男人们都有一种蹂躏女性的潜意识。”
“我也要男人拼命蹂躏我一下呢。”小凯扑在贺望东的胸口撒娇道。
贺望东将手放在小凯的肩膀上。正是农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圆圆的,但下界灯火辉煌,让本该明亮的月光减色不少。
月圆灯火明,美女拥在胸,时间流逝得飞快。
“大鲸那家伙怎么还不来!”贺望东想起来似地说道。
“这么个时候还在想朋友的事情,做你的朋友真是有福啊。”小凯在贺望东怀抱中扭着身子说道。当然是讽刺,女人在被男人拥抱着的时候是不会容许他再想自己以外事情的。更何况会去想那个遥大鲸!
已经对人情世故很有察觉力的贺望东辩解道:“我是突然想喝酒了,所以——就想到了喝酒的伙伴。”
“真的?”小凯还有点不信似地问道,如果他现在脑中想的对象不是人而是酒的话还可以原谅。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就在这时候,遥大鲸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
“怎么这么晚?”贺望东还抱着小凯问道。
“刚要出来就出了事情。”遥大鲸摇着头说道。
“上元之夜也出事?”
“是的,这种夜里最好是别出事。”
“在哪里?”
“怀远坊。”
“那里不是你管辖的地方嘛?”
怀远坊在市区的靠南面地块,属于右街区域,那就是右金吾卫的管辖地,不归属左金吾卫的遥大鲸管辖。
“可我听说了这件事后心里放不下。”遥大鲸说道。
“为什么?”
“有个人被杀了,而那个人是我认识的人,是谁杀的还不清楚。”
“是嘛?”
“不光是我认识,你今天也见过他的。”
“今天见过?”
“对,在西街演出小屋前我跟他打招呼的,就是叫曲明其的那个剧团主。”
“噢,是那个不寻常的人。”
“我听说他被杀了,就去现场看了看,后面的事情只能交给右金吾卫……唉,这种夜里看见死人多糟糕……对了,酒呢?喝酒、喝酒!”大鲸一连声地催促要喝酒,他刚要去推开门。
“等一下!”贺望东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
“里面有人。”
“这间房间不是你定好的吗?”
“是的没错,不过跟我今天一起去西市的仲麻吕现在在里面。”
“噢,是那个日本少年……那有什么关系?”
“他正跟一个年轻歌妓在里面。”
“噢——”大鲸眼睛骨碌碌转动着有点吃惊的样子。
“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小凯在旁边说道。
他们避开没有进去的房间内,碧云正在让仲麻吕写字。仲麻吕很认真,字迹很端正,是一首六朝诗人的诗。仲麻吕写完后,给碧云解释诗文的意思。后来成为仲麻吕朋友的李白跟仲麻吕年纪相仿,当时还没有出名,而河南的杜甫还只有七岁。要引用的诗文只能是诗经或六朝诗文选之类。
“噢,你还不简单嘛。”碧云盯着仲麻吕的眼睛赞叹地说道,她的碧眼中露出一丝敬佩的神情。
隔壁房间开始吵闹起来,可以听见遥大鲸的声音:“是个认识不久的人,也没说过几句话,不过他的被杀也没有什么意外。”跟身体不相配的大声连隔壁房间的仲麻吕也听得很清楚。
曲明其这个人可以说是个很现实的人,满城的男女老幼都蠢蠢欲动的上元之夜,据说他却笑着说“灯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家里喝酒呢”。
西市表演节目的小屋在掌灯时分就关门了。平时市场关门是在坊门关闭信号八百声鼓声的三百下左右时,表演小屋还是按照这个习惯在大约现在时间四点左右就关门了。
虽说上元之夜夜行解禁,但人们是为了观灯上街,估计不会来演出小屋看表演,再说照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晚上表演也不太可能。于是小屋主人曲明其就将小屋门关好回到位于怀远坊小弄自己的家里去了。
观灯人多的地方是一些主要道路,不会有人到小路小弄来观灯,所以小路上还是跟往常一样人迹稀少。
曲明其有三个孩子,除了正妻外还有一个小妾,小妾就是在表演小屋做靶的的那个女人,都住在一起。据说那天晚上妻子和小妾都上街观灯去了,不过都没闲逛多久就回家了。可是任她们如何摇门铃也不见丈夫曲明其来开门,没有院子的一套小住房不可能听不到铃声,一家之主的曲明其喜欢紧贴着小弄的那间房间,平时一直呆在那间房间里,所以门铃就装在那间房间里。门铃是那种老式系绳式门铃,小门铃挂在某个房间,系绳一直通到门外,门外拉动系绳,房间内的小门铃就会摇动发出铃声。
据说宋朝有个叫陈雍的人家里装了一个大门铃,门外的系绳旁写着:这是免费使童,有事拉它即可。
即使再怎么瞌睡,在不太宽敞的房间内滴铃滴铃的铃声总会让人醒过来的,又不是很晚的深夜熟睡时分。
他的妻子开始担心起来。曲明其是身负特技的人,就跟有武术根底的人一样神经应该很敏感的,即使在睡眠中如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立即惊醒。而他在铃声的不断催促下还不来开门,一定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在身了。可是曲明其不从房间内开门的话,外面的人又进不了房,因为后门也已从里面上了门闩,两扇小窗户也从里面插上了窗销。于是她不得不去怀远坊坊门旁边的武候铺(巡逻治安点)报告家里出了问题。
武候铺的官员叫来了木匠将后门砸开终于进到里面,虽然前门打开就可以直接进到曲明其呆的房间,但后门小而单薄容易破坏。门铃响也不来开门的理由终于明白了,曲明其坐在椅子内已经断气,他的胸前像被锥子一样的东西刺伤,伤口有三处,其中一处正对着心脏。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个酒壶,杯子滚落在地上,一定是他正在喝酒消遣的时候遭到袭击,想用酒杯抵挡,泼出的酒沾上了些微鲜血,流淌在胸前和膝盖处。当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沾着鲜血的酒还没有干,所以被杀的时间不会很长。
“可是,奇怪的是,”遥大鲸有点得意地说道,“那间不怎么大的房间都从里面用门闩和窗销反琐着。”
“嗬,没有什么人进入的痕迹?”贺望东又确认道。
“没有,绝对没有,这次连可以从外面打开的门锁类的东西也没有,所以只有让木匠砸开了后门才能进入里面。”遥大鲸挑战似地说道。上次鸿胪客馆杀人事件在客馆的办公室还有备用钥匙,事情还比较简单,这次可没那么简单了。他似乎想这么表明。
“可以让我去现场看看吗?”贺望东问道。
“嗯——”遥大鲸作状思考,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贺望东说出这句话,他等了一会儿说道:“可以吧,如果我一起去的话,武候铺的人会让你进去的吧。”他故意说得不怎么有把握的样子。
“仲麻吕,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你就等在这里好了,应该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贺望东说着站了起来。
十七岁的仲麻吕好象还有点不太放心。
“我们玩点什么吧。”碧云转动着不太柔软的舌头说道,她的手搭到了仲麻吕的肩上。
留下了两个年轻人,贺望东和遥大鲸朝现场赶去。
贺望东只在门前站着看曲明其小小的房间里面,他们是从后门进去的,贺望东好象没有要仔细检查的样子,对武候铺官员的说明,他也只是嗯嗯地点着头,一边探头看起小桌上的酒壶,然后他对着曲明其的尸体合掌祈冥福后看了一眼也没有仔细检查。就这样,贺望东对遥大鲸说:“我们回去吧。”
遥大鲸有点不解地问道:“就这样走了?”
“是的,已经足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曲明其还没有喝酒呢。”
“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酒壶就明白了。”
遥大鲸探头端详起酒壶,他看见了壶嘴里的酒快满到壶嘴口。
街道上的人流还没有散尽。
街灯明亮晃眼,贺望东皱着眉头对遥大鲸说:“你将曲明其的情况再说得详细一点。”
“据我所知他是个很小气的人,而且又很好色。”
“那个做靶的的小妾,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曲明其不会花钱去雇她做事,于是为了省钱就将她纳为小妾的吧?也许她本来就是小妾,就让她出来做靶的好节省经费吧?”
“你的回答就跟没说一样,好吧,算了。可是——,在台上表演的三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好象有点特别。”
“是吗?我倒没有察觉。不过,我听说那个女人曾经从曲明其身边逃走过。”
“噢,结果没有逃成?”
“这种表演剧团跟地方上都有联系,逃走的艺人马上就可以抓回来。所以听说她也很快就被带了回来。”
“主人死了,她就可以自由了。”
“对。你是说那个女人——?”
“不,她不是在观灯吗?而且可能一直是跟着可以给她证明的人在一起。”
贺望东的话后来得到了证明。
“一个搞杂技的人死得也那么复杂!妖了。”遥大鲸恨恨地说道。
门和窗都从里面反锁着,但曲明其还是被人杀死了,而且犯人用的是什么凶器也搞不清楚,因为现场没有找到杀人凶器。确实如遥大鲸所言,死得有点妖。
被害人又不像是个会自杀的人,假设是自杀,现场应该留下锥子或者尖刀之类的利物。难道是犯人将凶器带走了?那么,犯人是从哪里离开的呢?
“用何种方法杀的不怎么难解,我想知道的是杀人的理由……嗯,反正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将他们抓起来审问一下就行了。”贺望东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遥大鲸的喉咙口像被什么扼住似地,人自然停下了脚步。
“你吃什么惊,眼睛睁得那么方?”贺望东一本正经地问道。
眼睛睁成方眼并不是说人的坏话,据说修行仙术的人可以将眼睛睁成方眼,还可以让后背长出翅膀。
“我能不吃惊吗,你刚才说什么了?杀人的方法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也知道了。我听了这种话不吃惊才怪呢。”
“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贺望东回答道。“这个事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件,虽说那家人家的门和窗户都从里面关死了,但有一块地方却跟外面是相通的。”
“真有那种地方?”
“你想想看。”
“嗯——”大鲸用手指撑着下巴,呼应着贺望东的挑战思考起来。“对了,有烟囱。”
“嗯,烟囱确实是跟外面相通的,但它要转个弯跟锅灶连接起来的,不可能直通通地连接。”
“要直通通的连接才算?”大鲸又问道。
“对,间隙很小。”
“想不起来了,你告诉我吧。”大鲸无奈地投降道。
“好吧,告诉你,是穿门铃系绳的孔洞。”贺望东回答道。
“哎?什么?”大鲸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门铃挂在那间房间顶上部位,但与它连接的系绳垂在门外,在门的上部位置应该有一个穿系绳的小孔。”
“那是有啊,为了拉响里面的门铃。嗯……”大鲸个子不高,但胸腔共鸣声很浑厚,不亚于大个子。
“我看那个孔大概有一寸大小。”贺望东说道。
一寸就是三公分多一点,孔不是个大孔,还穿着根系绳,可能原来的系绳磨损了,刚换了根白麻绳。白麻绳的粗细大概是一公分,就是说孔还有二公分的间隙。
“那个孔不至于——”大鲸言意不明地说道。
一寸也好,半寸也好,外面与内部有个间隙相通是毫无疑问的了,由于被长长的屋檐遮盖着,刮风下雨不会有什么影响。
“只要直径有半寸就可以从那里窥视里面,如果下面有个踏台或者表演杂技的人常用的那种折叠式梯子就更方便了。”
“不是不可以,可是——头转不开了,可也太挤了点,上面就是屋檐,还有横梁。”
“是的,身子是不能转动了。”贺望东附和道。
“只能达到探头窥视的程度吧。”
“那就足够了。”
“我还是搞不明白。”大鲸无奈地说道。
“犯人是被害人弟子中的一个,而且还是被害人自己教他的技艺害了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自己教的技艺?”
“对,那个孔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动弹了,但不用动弹的技艺有一个……先说飞刀行吗?”贺望东很有耐心地问道。
“飞刀不行。”大鲸马上回答道。
飞刀掷出去时需要手腕的大幅度挥动,那种狭小的地方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还要通过一个一寸的小孔,即使改制成细针般的飞刀,要能达到穿孔飞刀扎人的境地,那就要有神话一样的神技才行。
“短弓也不行。”大鲸在贺望东提问之前就抢先回答了。
“是的。”贺望东像对着回答正确的学生一样点头道。
短弓也要拉弦,后面有柱子阻挡,再说短弓本身就有五十公分的宽度,在那个地方根本无法施展。
“那么,只有宋卓……”大鲸眨巴着眼睛说道。
吹箭的宋卓办得到,他的技艺可以不占用地方。
“对。”贺望东回答道。“他从小孔探望好对方的胸口部位,然后从小孔中塞进吹箭筒。舞台上表演用的吹箭筒不知道是多粗,可是要细一点的吹箭筒也可以再制造,就那样,呼、呼。吹过去三跟像针一样的箭矢,将曲明其杀死……情况就是这样。”
“等一下,有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再细的针也会在曲明其身上留下,即使他忍痛拔了出来,也会留在他手上或者掉到地上,可是,我们仔细检查过,不仅他身上没有凶器,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凶器的痕迹。”
“那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你自己想想看。”
“嗯——”大鲸也想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开这个谜,他搓着双手,头部左倾右斜地思考着,突然大声说道:“明白了。”
“哦,不错啊。”贺望东微笑着赞扬道。
“他在吹箭的尾部拖了一根细线,吹过去刺中对方的身体,然后再将吹箭拉回来,他用的是丝线,丝线可以做得又细又牢。”
“后尾拖着那么长线的吹箭能吹得远吗?”
“吹倒不是不可以吹……我再去请教一下专家吧。”
“假如用的是带丝线的吹箭,吹中对方后,箭上总会带血的吧。”
“当然,吹中了箭头上总会沾血。”
“那么,他在收回箭矢的时候,房间里会不留血迹吗?至少通过小孔的系铃绳上总该沾有血迹吧,那还是一根很新的白麻绳呢。可是上面一点也没有痕迹。大鲸,你拼命地想,是想到了一点,但关键东西没有想到,就是差那么一点啊,真可惜了。”
“那,究竟是怎样的?不要再卖关子了好嘛。”
“告诉你好了。”
“说啊。”大鲸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贺望东的说明很简单,他微笑着只说了两三句话,大鲸就紧跟着附和道:“原来如此。”话还没说完就已经一个急转身人朝来的方向跑去,看来他是想赶紧回到现场,虽然那里不是他管辖的范围,但可以对着右金吾卫的人说“情况就是这样的”,那该多神气,那种快感可以想象得到。
贺望东一个人回到了平康坊的掬水楼,已经是深夜了,但街道上与往日不同,还是很热闹。有的人已经回家,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又走到街上去。
贺望东站在掬水楼前。
曲明其被杀的真相是清楚了,但自己身上的谜还是解不开,也许解开了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算了,我就跟谜一直生活下去好了,生死共存吧。”贺望东自言自语着提起精神走进了门洞。
他正走在走廊上,房间里传来碧云的声音。
“是吗?日本有那么大的寺院啊!”
看来是仲麻吕正在给碧云介绍奈良,不过两个正当青春年华的男女在一个房间里谈了几个小时,却还在谈什么寺院,正是让人哭笑不得。
小凯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昏昏欲睡,贺望东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旁,想突然摇她让她大吃一惊。可是小凯不愧是个名妓,贺望东还差一步就要靠近她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来她跟学武的人一样受过一定的训练。“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镇定,静静地看着贺望东说道。
“看来你很寂寞啊。”贺望东说道。
“是啊,你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像兄妹一样说个没完,让我在走廊上听着也为他们干着急。”
“我们喝点酒醒醒神吧。”
“好吧。”
他们来到旁边一间房间喝起酒来,是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我走了不少路,真有点想瞌睡了。”贺望东打着哈欠说道。
“可是睡不着对吗?”
“为什么?”
“如果现在睡下了,说不定大鲸又要咋咋呼呼地来吵醒你了。”
“哈、哈、哈——”贺望东大笑起来。
情况确实是那样,遥大鲸随时可能会来这里报告事情的结果。但遥大鲸像阵风似地漂到这里来时已经是快黎明时分。
“抓住了,抓住了,我是等着他们将宋卓抓来的,那家伙好象有准备似的,抓来后就全吐了出来……右金吾卫的长吏都在我面前低头认服了,全亏了你啊。”大鲸兴高采烈,好象自己中了头彩。
左右金吾卫的长官是从三品的上将军,次官是大将军,下面还有两个将军,将军下面分别有两个从六品的长吏,相当于现在军阶的少校。遥大鲸是正八品的骑曹参军事,相当于现在的少尉。
“他们啊,”大鲸飞溅着唾沫说道,“还在议论凶器是系着线的吹箭,我就指着那根铃绳说,如果要从那个孔里回收的话,新麻绳上至少会有几滴血迹的。”
“嗬、嗬,大鲸你的眼睛里都可以看见得意之光了。”贺望东说道。
“哈,大家都在苦思冥想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了,还不清楚吗?是用冰啊,用冰做成细小的箭矢对准曲明其的心脏部位吹过去。冰在他的体温下熔化消失,熔化的水沾湿了一点他的衣服。他们还要说那是酒迹,真是笑死人了,我指给他们看旁边酒壶里的酒满到壶嘴口了,至于手上的酒杯是正要倒酒的,结果被吹来的冰箭刺死了。”
贺望东几小时前说的话,就是那么些,大鲸得意之极,对着眼前刚才跟他说这些话的本人卖弄起来,似乎忘了这些话本来就是眼前的人跟他说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事情啊?”贺望东插嘴道。
“啊——”大鲸终于回过神来。
“我想问你的是,”贺望东苦笑着说道,“宋卓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师傅曲明其?既然已经抓起来了,应该交代过了吧?”
“对,他交代了。”大鲸回答道。“他说是因为同情那个女人。据说曲明其一直在虐待那个小妾,待她像奴隶一样,她逃过一次,被抓回来后境况更差了。好象曲明其眼力不好后,技艺施展不出,心里发急就更加加重了对女人的奴役。飞刀王义和弓箭手孟悦道也对遭受虐待的女人很同情。”
“他们三个人是共谋吗?”
“是的,宋卓是那么讲的,我就对他大喝了一声,你是男人吗!于是他就闭口没再说下去。”
“他们两个人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观灯吗?”
“是的。”
“而且尽量往比较显眼的地方凑。”
“你怎么都知道啊?”
“因为她最会受到怀疑,才有那个必要嘛,而他们两个人就尽量配合她。真相就该是那样的吧?”
“管他真相是什么啊。”大鲸突然将话题改变道,“听说做那个冰箭可花工夫了,还得与平时表演时的真箭大小、形状、重量都要差不多,不然的话就会吹不中。听宋卓说,还是有点偏差,结果吹了三箭,只有一箭吹中心脏部位,还说很遗憾什么的。手艺人还真讲究工夫呢。”
“也许是那个女人要他去下手的呢。”
“那还管它什么?总之,宋卓已经一力承担下来了。”大鲸好象很同情那个女人。
隔壁房间内传来了歌声,声音很悲切。也许碧云在为思乡的仲麻吕在唱自己家乡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