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仁和他的两个弟子及一个仆人从通化门进入长安的时候,是开成五年(840年)的八月二十日,夏天快要过去。长安城依然保有一座宏大城市的气派,但在通化门内距离政治中心最近的永嘉坊、安兴坊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不安。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僧人圆仁不知道更多的内情。他只知道,这是新皇帝登基的第一年,那一种不安,也许出自新帝继位的惯性。
长安城由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一分为二,左边是长安县,右边是万年县。从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年)起,两县僧尼分别由左街巡院和右街巡院管理。按规定,在圆仁于长安安顿下来之前,还需要去左街功德巡院处交纳状文,报备身份,说明居留理由,并由左街功德巡院验明签证——公验。
进城之后,圆仁并没有马上向功德使报备。磨磨蹭蹭,似乎心虚,一直到第三天才来到左街功德巡院面见知巡押衙,请求获得居留许可。他在随身的状文里介绍了自己:圆仁,日本国来的请益僧,与本国朝贡使者一道于两年前来到扬州。之后去过登州(大约在今山东文登一带)、青州(今山东青州市),后来拿到了通行大唐国土的公验,得以巡礼五台山佛迹。今年八月二十三日来到长安城,随身携带的除了铜碗、铜瓶、文书、衣裳和铁钵一口,再无他物。想在城里寄住寺庙,寻师听学,然后回国。请允许。
功德巡院未必会批准他的请求:为了留在唐土,圆仁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无证非法旅行。在搞到旅行所需的公验之前,他在大唐的旅行请求,已经被拒绝过许多次了。
三十多年前,圆仁的师祖天台宗最澄与真言宗留学僧空海同船来到大唐。为了学习更精深的教义,最澄去了天台山国清寺学习教旨,离去时特别承诺,回日本之后将会派遣一名留学僧、一名请益僧再次回到国清寺学习更精深的密教体系,尤其是传法灌顶的仪式。为了履行诺言,三十年后,最澄选择了天性聪敏、风貌温雅又出身贵族家庭的请益僧圆仁与留学僧圆载一道去大唐求法。
带着天台宗上下托付的三十多条疑问和一件献给国清寺的僧衣,圆仁航向中国,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数倍于他的前辈们的艰难,他也不知道,他将亲身搅入昏沉的唐王朝皇帝与宦官的争斗。他唯一确知的是,他将巨细靡遗地记下自己的一路见闻。他的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会成为后人看见这个时代的眼睛。
开成三年(838年)七月二日,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载着圆仁和他的弟子们的船只最终搁浅在扬州如东的浅滩上,船体受损,所有人必须弃船从淤泥里跋涉上岸。在他见识扬州这座大都市来往的日本、朝鲜、波斯僧人与商人之前,蚊子又多又大,是圆仁对大唐的第一印象。无休止的蚊子叮咬和拉肚子并没有影响圆仁的热情:他要在扬州府获得一张通行中国的公验,去天台山国清寺完成他的使命。
外国人在唐土,没有公验,寸步难行。不允许自由旅行,也不允许擅自进入寺院。甚至圆仁带来的画师想进寺院临摹菩萨四王像,也由于外国人不许擅入寺院的禁令而被禁止。圆仁一连向扬州府写了好几封状子,请求去往台州,请求能够允许他的画师进寺里描摹画像,请求尽快发给他一张通行公验。
他不认为这会有任何问题。从第一批留学僧来到唐帝国起,一直享受着优厚的待遇:官家提供食宿,被安置在皇家寺院学习,官方统一赐给四季服装,每年赠绢二十五匹(绢可以作为货币流通,等同零花钱),时不时有赏赐。到各州县寺院巡礼,官方更是提前发给身份证明,甚至于进入宫廷得到皇家供养。更何况,他听说,这时主政扬州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对僧人十分友好:李德裕曾经捐资修建镇江甘露寺,邀请瓦官寺僧住在甘露寺学习《易经》,为高僧向朝廷请谥号,与诗僧写诗往还。
没几天,李德裕果然开了特例允许画师进开元寺临摹画像。这位地方长官五十出头,态度亲切,专门到圆仁等僧人暂住的开元寺慰问了远道而来的和尚们,与他们闲话家常,问:日本也有寒冬吗?也有僧寺吗?京城方圆多少?还赠送了一碗蜜。只是绝口不提公验的事情。只说圆仁的状子已经送到长安,只要允许的消息传来就立刻准许他们去台州。圆仁提议先出发,等朝廷敕令下来再追上队伍。但李德裕拒绝了他的提议,只说让他们住在开元寺等待。十一月时,李德裕又来开元寺慰问了圆仁一行人,依然殷勤探问,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公验的消息。
圆仁怀疑,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摸清唐土官场的“规则”。过几天,圆仁寻了个由头向长史府写了一封信,催问公验的事情。随信又附赠了一些礼物:水精念珠两串、银装刀子六柄、笔二十管、螺子三口。很快,长史府传来回信:李德裕只象征性地收取了一口螺子,其余的礼物一概退回,作为回礼,又赠给圆仁白绢二匹、白绫三匹。
圆仁第一次领受到唐帝国浮沉宦海三十年的资深政客的老道。他每每问起公验的事情,李德裕便回道,已经报告过了,请他们少安毋躁。事情拖得久了,更像是哪里出了谁也不知道的差错。
李德裕一边心不在焉地安慰着圆仁,一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京城里此时正一片混乱,皇家再次上演父子相残的惨剧。不知道哪天才有人得空管一管一个远道而来的和尚去天台山的申请,而李德裕回到京城的机会,也许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