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墨迹未干地题在客厅屏风上,令狐绹不可能永远躲着假装看不见。《北梦琐言》说,令狐绹看见这首题在客厅屏风上的诗,愤恨还在,更多的是惭愧和惆怅,他于是关闭客厅,终生不再踏进一步。《唐诗纪事》说,一心深恨李商隐为郑亚做幕府给他添乱的令狐绹看见这首诗,一时心软,为李商隐推荐了太学博士的职位。但这都是后世小说家带着同情的猜测。更可能,李商隐写《九日》也是一种幻想,大中二年(848年)的重阳节,他明明还在从桂林回到长安的路途中。对令狐绹家的这次拜访,也许只是他一个凄凉的梦境。甚至李商隐在大中二年回到长安以后,依然来往于晋昌坊令狐绹的新家,他写过《晋昌晚归马上赠》《宿晋昌亭闻惊禽》。赴宴,和诗,甚至喝多了也可以在令狐绹家住一晚。
闭门不见这样戏剧化的情节小说家最喜欢。但令狐绹,作为翰林学士,作为久经阵仗的高官,不愿意在任何时候成为同僚茶余饭后的笑话,也不想给政敌递上刻薄寡恩的素材。令狐绹不缺一餐饭,不缺一间睡觉的房间,给谁都行,也未必不能给李商隐。但是“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所需要的勇气和信任,失去了就再补不回来。
又过了一年多,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李商隐再次离开长安,为徐州节度使卢弘止做节度判官,临近腊月,李商隐想等过了年再走,可是卢弘止一封接一封来信催促,送他路费,又为他向朝廷申请侍御史的六品头衔。李商隐不得已,只好在寒冬风雪里离开长安行向徐州。离开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桩不被祝福的婚姻很快也会走到尽头。在这十四年里,他承受非议,也得到温柔与体贴。在他因为婚姻“大不堪”被黜落时,妻子写诗安慰他,明明是委屈难过的事情,却让他看到“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的可爱。他为节度使做秘书,常常不在家。山水万重的遥远才够一首好诗在季节流转里慢慢生长:“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大中五年(851年)当他因为妻子重病的消息赶回家时,王氏已经病死。帘幕空垂,久无人用的床席落了厚厚灰尘。万里西风长夜,雨一直下。他曾经得到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失去。
同一年,令狐绹与他的兄弟令狐绚、令狐缄再次登上大雁塔。唐武宗会昌年间,李德裕当政,以防止结党为名打击进士科举,甚至连从前进士的雁塔题名碑也一道磨灭。现在,题名碑上密密麻麻的题字已经被毁灭了大半,但令狐绹依然幸运地找到了十六年前登塔时自己的题名——“侍御史令狐绪,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蔡京、前进士令狐纬、前进士李商隐。大和九年四月一日”。李商隐题名时另起一列,他的名字排在令狐绹边上,谨慎又亲密地矮了半头。大和九年到大中四年,中间只隔了一行字,倏忽十六年飞马而去。十六年够令狐绹从右拾遗做到宰相,够他在大雁塔脚下买房,也够他选择离开一段曾经“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的友谊。令狐绹望着十六年前的李商隐与自己,写下对《九日》的回应:“后十六年,与缄、绚同登。忽见前题,黯然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