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元年(847年),令狐绹四十五岁。令狐楚遗留下的政治经验与前半生对官场的耳濡目染让令狐绹迅速成为唐宣宗最宠爱的大臣。他很快以考功郎中本官做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唐宣宗曾经在宵禁之后诏令狐绹夜谈,谈完,又命令内侍用皇帝专用的金莲花灯蜡为令狐绹开道送他回家。
风光正好的令狐绹检索他的朋友圈最危险最会牵连他的因子,不意外地看见李商隐一如既往地显现着他不会读空气的傻相:他为被宦官迫害含冤而死的刘蕡(fén)一连写了四首诗,说他:“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认他为师为友。“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控诉皇帝的不作为默许了忠臣的冤死。李商隐替李德裕的文集《会昌一品集》写序,说他“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哪怕只是场面话,也实在一个巴掌打在正打压李德裕的一党人——令狐绹的脸上。
李商隐像一个刺猬,偏爱吹捧这一类人,仿佛他们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好恶正与潮流为敌,吹捧罪人既能满足他的同情心,又长了弱者的势,是正义。他一个光脚的,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但令狐绹眼前的世界,远比他复杂。大中元年(847年)至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绹与朝中不满李德裕的大臣们联手翻起李德裕执政时的旧案,李德裕从宰相一贬再贬到崖州司户参军。那道严厉贬斥他“专权生事,嫉贤害忠,造朋党之名打击异己,任人唯亲”的制书,还是令狐绹草拟的。李商隐现在是桂管观察使郑亚的秘书。郑亚与李德裕关系密切,李商隐在令狐绹正专心打击李德裕时进入郑亚的幕府,替郑亚写信慰问李德裕,替郑亚给李德裕的文集写序。向来对李商隐放任不管的令狐绹终于气得跳了起来,给李商隐写了一封信,骂他给自己添乱。李商隐又一次陈情告哀:
望郎临古郡,佳句洒丹青。
应自丘迟宅,仍过柳恽汀。
封来江渺渺,信去雨冥冥。
句曲闻仙诀,临川得佛经。
朝吟支客枕,夜读漱僧瓶。
不见衔芦雁,空流腐草萤。
土宜悲坎井,天怒识雷霆。
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
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
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
——《酬令狐郎中见寄》
说他收到了他的信和他的雷霆之怒,但他为郑亚工作,不过是贪一点儿微薄薪水可以养家。从前李商隐给令狐绹写信,几乎也是同样的说辞,“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每次都言辞恳切,每次都让人哭笑不得。仿佛他穷他卑微,他不管做出怎样的事情,心里都怀有对令狐家的感恩,令狐绹就不能气他。
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隐在桂林服务的府主郑亚被贬,李商隐也离开桂林北归。他现在不过是一个从郑亚幕府解职的白衣,令狐绹已经是阶官中大夫,勋官上柱国,爵位彭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翰林学士,知制诰——风光无限,人人羡慕。他心里很明白令狐绹现在并不希望跟他扯上密切的关系,甚至很不待见他。
可是在长安这座城市里,他最熟悉、最能够帮助他,也最想见面的还是令狐绹。李商隐只能硬下头皮继续向他写信、寄诗,言语之间见缝插针地求他提携。从桂林北归的旅途中,李商隐试探着给令狐绹寄了一首诗,语焉不详地自我表白:“晓饮岂知金掌迥(jiǒng),夜吟应讶玉绳低。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途中下了雪,山里的雪夜只有雪花落在雪地的声音,浅眠的李商隐做了迷迷糊糊的梦,梦见令狐绹踏着雪走出右银台门翰林院结束一夜的工作:
山驿荒凉白竹扉,残灯向晓梦清晖。
右银台路雪三尺,凤诏裁成当直归。
——《梦令狐学士》
他想象里作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绹有多得意,来自李商隐的声音就有多微弱,不可接近。从前他们“慨然相执手,颦然相戚,泫然相泣”,日日相从。现在,正应了李商隐很久前带着玩笑的一句断语: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的重阳节,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越贵。暗暗淡淡紫,融融冶治黄。
回到长安的李商隐硬着头皮决定去晋昌坊拜访令狐绹。隔着十二年的沉沦起落,卸任的桂管观察使幕僚李商隐没有等到翰林学士令狐绹的接见。他只能默默在令狐绹家的屏风上写下他此刻的心情:“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