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穆宗长庆年起,后来举世闻名的“牛李党争”从政见之争变成一场关于人品道德、执政能力、家世背景的全方位“战争”。北朝以来拥有经学传统的大家族自认为高门大族,看不起因为进士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通过进士科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认考官为“座主”,认同榜进士为“同年”,在政事上同进同退,看在旧士族眼里就是“朋党”。永贞元年(805年)顺宗朝的进士李宗闵、牛僧孺由主考官权德舆选拔,结为死党。元和三年(808年)李宗闵和牛僧孺又参加制举,在考卷上大肆抨击时弊,一时人人叫好,惹得当时的宰相李吉甫到皇帝面前哭诉委屈。从此,以李宗闵、牛僧孺为一派,李吉甫为一派的党争越演越烈,甚至波及许多无辜。后世史家把令狐楚归成牛僧孺一派——令狐楚自称是唐初令狐德棻的后代,其实是为抬高家族背景的伪造,追根究底,他也不过是一个靠考试做官的“新士族”。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正宗赵郡李家的名门之后,此时也已经成为政坛一颗明星,作为“李党”的新首脑,自然对令狐楚不怎么看得惯。令狐楚做汴宋观察使,治下亳州传闻出圣水,饮者痊愈。令狐楚奏上这道祥瑞,原想讨个吉利,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专门上疏痛陈这“吉兆”是妖僧为了赚钱胡说八道。一时间水价飞涨,一斗三贯,老病之人喝了,疾病更重。宰相裴度严厉判责了令狐楚,命令令狐楚填塞泉眼。
开成二年(837年)的初冬,令狐楚终于快要从这场令人窒息的党争里永远解脱。令狐楚七十一岁了,他写信召回儿子们和李商隐。儿子们也明白这次回家的不寻常,请假时都告诉了上司父亲预计的殁期,说好要请长假,去职守丧。
李商隐十月到了兴元,令狐家筹备丧事,他能帮忙的也有限,更像一个外人。李商隐第一次见到令狐楚的时候,令狐楚六十三岁。李商隐十七岁,已经因为散文写得好而小有名气。著名的“大手笔”令狐楚闲居洛阳,每天跟老朋友白居易、刘禹锡写诗唱和,对忽然冒出来的少年天才爱不释手。但面前青竹一样瘦削的年轻人脸上却有一种急迫,不是为了求人赏识,是求生存的机会。拜见令狐楚之前,什么样的工作他都做过了。为了照顾年轻人敏感的内心,令狐楚教他写骈文,给他钱,作为替他写公文的报酬。又将儿子们介绍给他,让他在同龄人间少些拘谨。令狐绹二十八岁,已经进士及第,但并不急着去赴朝廷任命,令狐楚做天平军节度使,令狐绹正陪伴左右。他们出身不同,成长环境不同,但对李商隐来说,令狐楚像是父亲,而令狐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兄长。
李商隐早年丧父,他对于父亲这个形象更明确的印象来自令狐楚。哪怕病重,令狐楚也没有让李商隐失望。他保持着文坛领袖几十年如一日的从容风雅。甚至过分清闲,管起了闲事:听说诗人贾岛刚进士及第还没有授官便被人中伤,连忙为他疏通关系,最后贾岛得到了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官。到任之后,令狐楚还专门托人赠他寒衣。至死,令狐楚也记得自己是个诗人。卒前五日,令狐楚给老友刘禹锡寄去一首诗,词调凄切,算是一个慎重的告别。
令狐楚去世前一天,李商隐被单独召见。令狐楚终于告诉他,一定要把他从母亲身边叫来的原因:这件事情我本该自己来做,但我病得重了,怕胡言乱语招人讨厌,还是请你来帮我吧。于是李商隐为令狐楚起草了诚恳的遗表,上报朝廷。
而后令狐楚召集几个儿子,留下遗命,要他们兄弟友善,为国家竭尽全力。令狐楚死去的这天晚上,有大星落于寝室之上,光如烛焰,令狐楚端坐与家人告诀。尽管有资助,有亲自辅导文学,但李商隐终究不是令狐楚的儿子。孺慕之情与寄人篱下的卑怯纠缠成李商隐对令狐家复杂的感情。他在令狐楚的祭文里写:“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公高如天,愚卑如地。”
现在,令狐楚死了,连同他为李商隐营造的虚假的“家庭”也一并消失。开成二年(837年)十二月,李商隐跟随令狐绹兄弟护送令狐楚灵柩回到长安万年县凤栖原祖坟安葬。李商隐一直在令狐家帮忙到夏天,发挥他写作上的长处。按照令狐楚的遗愿,他撰写了《令狐墓诰》,之后又写了《奠相国令狐公文》。文宗皇帝遣人到令狐家祭奠,又是李商隐负责替令狐绪、令狐绹兄弟写作《谢宣祭表》。
令狐楚对他有十多年的恩情,李商隐想要报答,除了写文章,并没有更多的能力。而他迫在眉睫的难处,此时并不能对令狐家的人启齿——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收入了。令狐楚去世,幕府随即解散,幕僚们也必须自谋生路。上有老母亲,下有一个正需要花钱考试的弟弟,两个待嫁的妹妹,他不能停止赚钱。哪怕进士及第,在正式授官之前,也不会有分文收入。在这个冷漠到“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世界,他没有资格选择成为清高傲岸符合世人对一个诗人一切想象的李商隐,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攀援而上。继续留在令狐家越来越低矮的屋檐下,他永远只能是个尴尬的附属品。李商隐还有比沉沦在失势的令狐家更光明的选择。
送君千里,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