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科考试不糊名,考官可以清楚看到哪份答卷来自哪个考生。礼部侍郎高锴不耐烦一份一份仔细判这几千份卷子,于是问他的好朋友左补阙令狐绹:“这里面总有跟你关系好的吧?谁呀?”令狐绹头也不抬,回道:“李商隐。”高锴又问:“还有呢?”依然是一样的答案:李商隐。问了三遍,令狐绹回答了三次“李商隐”,斩钉截铁,没有别人。
比起做一身耀眼的新衣服等待可能到来的曲江宴饮,或者打听一下京城哪家高官的漂亮小姐正待嫁,李商隐更需要面对很可能再次到来的失败:老恩师令狐楚每年资助他进京赶考,替他准备衣食与行资,是一大笔钱。至于令狐绹每年替他纳卷,邀请他一道登大雁塔,游曲江池,陪他散心,他也时时记在心上。他九岁上父亲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父亲也仅只做过获嘉县令和几任幕府,家无余财。作为家里长子,九岁的李商隐拉着装有父亲灵柩的板车一路从获嘉走回荥阳,主持葬礼,安顿家人。为了养活弟妹,替人抄书、舂米……只要能够换来米面,他什么都做。什么都做,也不过勉强维持温饱。令狐家对他这样好,但除了一笔好文章,他能够回报的太少。只有考上进士,得到官做了,才能稍微报答令狐家的恩情。自然从没有人要他报答,但一年一年,偏偏总是考不上,令狐家的善意便成为笼罩在自尊心之上的阴云。深恩难报,如同巨债难偿。
进士科放榜的时候,四张黄麻纸刚被贴上礼部南院东墙,丈余高的一堵张榜墙立刻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商隐还是跟着人群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他那耷拉着的眼角眉梢瞬间活跃起来——高锴的眼光不错!终于还算有人慧眼识英才!更重要的是,现在,他又可以与令狐绹回到同样的起点:节度使的儿子与县令的儿子,终于仅仅是同朝为官,不再是施舍与给予。
进士及第的喜悦只闪了一闪。与李商隐进士及第同时,很快传开一则“谣言”:令狐绹在高锴面前三次推荐李商隐,所以这个落第四次的李商隐才终于在第五次参加考试时榜上有名。
很快也传到李商隐的耳朵里。这越俎代庖的助力未必不是一种侮辱——他明明可以凭本事,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托关系。哪怕他以后做官了,想要堂堂正正地报答令狐楚一家对他的恩情,也不可以:这个官本来就是别人给他的,哪有用别人的东西去报答别人的道理?
后来他在《与陶进士书》里原样记下这件事,把进士及第完全归功于令狐绹,而他在七年间五次参加进士考试的努力,他“五年诵经书,七年弄笔砚”的骄傲如同一个笑话,提都不想提。
虽然如此,多年寄人篱下,他还是迅速对此做出了应有的反应:李商隐给令狐楚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对令狐家感恩戴德。很快得到了回信——令狐楚让他赶紧回到兴元去继续工作,但李商隐已经决定回家看望母亲,不得不再次低声下气地回了第二封信,感激他一直以来的提携:“伏思自依门馆,行将十年,久负梯媒,方沾一第。”约定陪母亲过了中秋节就去兴元看望令狐楚。
“功成名就”的流程走得味同嚼蜡:拜见过考官高锴,以后李商隐是高锴“座下”门生,高锴就是李商隐的“座主”。同门的进士一道该喝的酒喝了,该展现才华的诗也都写了。曲江宴吃了,倒真有不少高官贵人来选女婿。李商隐的新朋友,同榜进士韩瞻很快就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看中,成了王家女婿。王茂元家财丰厚,为了嫁女儿,盖朱楼,饰金彩,万人瞩目。迎娶时李商隐赠给韩瞻一首诗,“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考试的时候我名次明明比你高,现在你做了贵人的乘龙快婿,我还依然是个光棍。
以婚嫁为纽带,可以把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变成坚固的利益共同体。可惜,在令狐家他永没有与他们真正成为一家人的机会:令狐家只有一个女儿,早早许配了裴十四。他曾经写诗送别令狐家这个幸运的女婿,有点酸溜溜地用了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典故:“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说自己一个单身汉,也想跟裴十四一样。他很快知道,除去嫁给韩瞻的姑娘,王茂元家还有另外一个待婚的女儿。而王茂元似乎对选他做女婿也很有兴趣。
初夏时,李商隐回到济源,看望老母亲。不管这个进士让他心里多别扭,对母亲来说,总是一个好消息。从祖父起,李家的男人尽皆早逝,作为家里的长男,他承担起了三代女人对于一个撑起门户的成年男人的期待。现在,他终于可以给这个家庭带来稳定的收入、体面的地位,在长久的贫穷里这个家庭欠下了太多的愿望,都需要他一个人去一一实现。
李商隐在家里没有住几天,兴元来了急信:令狐楚病危,急招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