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二年(848年)的重阳节,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越贵。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昂贵而应时的花卉茂茂挤在高官贵戚的花圃里,等待与茱萸厮混,飘入盛满酒液的杯中,也等待主人家盛大聚会上,一句吟咏重阳节的好诗。令狐楚最爱白菊,他去世十二年,相关的痕迹一点点被时间磨灭,似乎连长安城的白菊都变少了。
十多年前李商隐是为令狐楚写公文的秘书,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是他嬉笑怒骂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李商隐依然是为京兆尹写公文的秘书,令狐绹已经是长安城里最贵重的宰相。十多年前,李商隐写得一手好散文,后来令狐楚教他,要为人做秘书必须得写好骈文,对仗用典。十多年后,艰深的典故,“骈四俪六”已经成为李商隐的风格,甚至学写公文的年轻人也要去求一册他的文集来作范文。十多年前,李商隐为令狐绹写信,说他们之间“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现在,他想去见令狐绹,但不知道令狐绹想不想见他。
令狐绹这年刚升任,搬了新家在晋昌坊。李商隐硬下头皮去拜访,枯坐半天,令狐绹也没有出来见他。如坐针毡的李商隐再也没法被令狐家的下人带着玩味的表情参观,要了笔,在令狐绹家的屏风上默默写下他此时的心情: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chí)。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九日》
晋昌坊中还有名胜大雁塔,从令狐绹家出来,抬眼就能看见。旧俗,考上进士便要在雁塔下石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李商隐还记得,大和九年(835年),他又一次落第,令狐绹为了带他散心,一起登上大雁塔,并在塔下石碑上题字。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李商隐的名字并肩而立。李商隐没有哥哥,令狐绹比他大十二岁,他一直当其是兄,甚至“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的知己。他以为,他们的缘分可以超过人生寿命的极限,延展前世后生。现在知道,当时年轻,一生一世已经很长,够变卦很多次。
十多年前,李商隐和令狐绹可以拉着手哭,是亲过兄弟夫妻,过去与未来的时间里独一份的默契缘分。李商隐对令狐绹写过:“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执手,颦(pín)然相戚,泫然相泣者,岂于此世有他事哉?”现在,身份悬殊,自然不能再写这样没分寸的傻话。再两年,令狐绹命令李商隐将令狐楚存在太清宫的旧诗刻写石上,李商隐一天就写完了。他给令狐绹写了《上兵部相公启》,报告这件事情,开头是“伏奉指命”。十年前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给令狐绹写信,会用这样卑微疏远的语气。从前的李商隐见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也看不懂了。
暮鼓响起,是宵禁开始的信号。一间间坊巷临街的坊门关闭,鼓声停止时,街上不准再有行人。但百多年来严厉的禁令渐渐松弛,依然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在街上行走。百无聊赖的李商隐一路向北,不知不觉走到了开化坊令狐楚的旧居。夕阳西下,墙外人迹零落,墙内只有几只乌鸦栖息在屋檐上。向晚时的风吹来苦竹与花椒的味道,渐渐荒芜的花园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菊花,被时间遗留下来,归于寒雁与暮蝉。他慢慢走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细细想起十多年前细碎的往事,仿佛与这些被撇下的菊花沟通了命运——令狐绹搬家时带走珍贵的花卉,但没有带上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