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白居易的官越做越大,主客郎中、再次知制诰、朝散大夫、中书舍人……但他再也没有肝脑涂地的激情,迫不及待去报答提拔他的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写诗自嘲:我这么差劲的人觍着脸赖在这么显要的位置上,还不都是为了钱。不是我喜欢做这份工,实在是为了养家糊口,没办法。
有时忍不住,还是要提意见,提了依然没人理。他便眼不见心不烦,申请外调苏杭,一边工作一边休假。工作自然做得不出岔子,但跟年轻时,很不一样了。
喝酒、学佛与写诗成了白居易往后人生的目标。学佛是在这所剩不多的人生里不用太痛苦的镇痛药,他的眼病到老更重,看朱成碧,眼不经风,只能看特制的“大字书”。寄望僧侣用金篦(bì)拔出,但也不知道成功与否。
而写诗,他还是希望在百千年之后,这么多让他愤怒却不能声张,让他狼狈还要装作不在乎的事情都没人提了,那时候,有人像元稹一样喜欢珍重他的。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有钱了。长庆元年(821年),白居易回到长安做主客郎中知制诰,新昌里那栋二手房,终于还是买下来归自己了。他可以放心在院子里养竹子,不用担心哪天搬家了又要重新来过。他一连写了两首诗赞美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的快乐。不过,母亲早就去世,当初他一心想要涨工资买房子的理由却又不在了。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的“老臣”白居易做了太子宾客,有钱有闲,决定在洛阳住下。奋斗半生买得的长安新昌里二手房,说卖也就卖了。在洛阳买了一套更大的园林。他自己说:“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养歌姬,宴宾客,甚至还养了一双白鹤。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当年让他斜着眼看不上的“土豪”。
太子宾客任满,朝廷本来要派他去做同州刺史。他因病嫌远不愿去,朝廷只好改派他做太子少傅。做了七年不想做,白居易还敢辞职。朋友们担心他断了工资家用拮据,他还有积蓄田产规划退休生活——“囷中残旧谷,可备岁饥恶。园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有谷仓,有菜园,比起他当初做拾遗时“衣不盈箧,食不满囷”不能同日而语。
大和五年(831年),元稹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元稹的家人求白居易写一篇祭文,把元稹的骏马、绫罗、丝帛、银鞍、玉带,六七十万的东西全部送给白居易当润笔。白居易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白居易便全部捐了重修洛阳香山寺。他说,修好了,是功德,都是元稹的。但愿他多享冥福,也但愿来生我可以与元稹再次同游香山寺。
后来他真的梦见与元稹同游,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郊游踏青,骑在马上随口说个题目便开始联句,从城外到城里,联了几百句,还意犹未尽。醒来的时候,茫茫夜色里冷冷清清一点儿光正落在枯黄的草地上。白居易慢慢想起来,元稹去世以后,窗外这片草地青而又黄,是第八个秋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