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还讨一类人喜欢:愤怒青年、失意秀才、贬谪朝官。柳宗元的族弟柳宗直考上进士却没有得官,时有传说,都是因为有个罪人哥哥柳宗元连累了他。柳宗直干脆就去永州找柳宗元,向他学文章,陪他到处玩,照顾一家人。类似的还有柳宗元的表弟卢遵,跟柳宗元同样被贬谪而无所事事的吴武陵。
这一群被时代抛弃的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大把的时间,于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柳宗元负责规划路线:从龙兴寺走到法华寺,登上法华寺西亭可以望见湘江,湘江的支流冉溪,冉溪之外的西山。冉溪而南,西山往西的钴鉧潭,钴鉧潭西有小丘,小丘西又有小石潭。都游玩一遍。
过了几年,他搬去冉溪,没多久,再次从西山开始另一个方向的巡游。
西山中有可以观景的朝阳岩。朝阳岩东南,冉溪水行至芜江,有袁家渴。楚越方言中,水的支流叫“渴”。袁家渴西南步行百步,有一条长十许步、宽窄变化在数尺间的石渠;水流从大石下穿过,往更远处菖蒲覆盖,清鲜环周的石潭源源而去。石渠上有石桥,过桥西北下土山山南,又有一座桥,过桥后是一条比石渠宽阔三倍的石涧,涧底是宽阔不见边际的整块大石。水流冲刷着石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这两次长长郊游的记录在《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山记》。这些就是后来提到柳宗元必要提起的《永州八记》。
山水游记,柳宗元眼前已见过许多范本:北朝郦道元整理地理文献而成的散文体《水经注》,南朝诗人鲍照的骈体《登大雷岸与妹书》。但没有人如柳宗元,他的文字踏着如水流般自由流动的步态,有击石般玲珑的音律。当时流行学骈体文写公文,他偏不。他按着司马迁的路数写散文,但从小接受的骈骊对偶让他的散文里有强烈的律动,朗朗上口。韩愈在朝,柳宗元被放逐,但不妨碍他们一道提倡的散文写作成为当时的风尚——“古文运动”。
他数十年用力于文章的苦心,原是为了成为最出色的翰林学士,执掌制诰,成朝廷腹心,创造属于他的时代。现在,只能随便浪费在人迹罕至的荒山水。每一次的出游总以兴致勃勃为始,寥落萧瑟为终。每当他从发现美景的喜悦里沉淀下来,将要深入对人生的感慨,他总把它硬生生掐断:都是恐惧,都是委屈,不要提。
有人从北方来,看他天天到处玩,笑嘻嘻地对他说:我本想来宽慰宽慰您,看您现在脸色坦荡,看来是通达人,那我就祝贺你了!柳宗元既无法埋怨这轻佻的安慰,也无法直白地陈说自己的痛苦,只能淡淡回答:“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柳宗元在永州的前五年,到处寄住,从龙兴寺住到法华寺西亭,都是暂住。五年之间,住处被山火烧毁四次,墙倒窗毁,书籍衣物荡然无存,人光着脚跑出来,不敢烧火,不敢做饭,不敢点灯。只惴惴不安坐在屋顶,等着天灾过去。怀揣着很快就能离开的希望,他总是憋着不愿意盖房子。到元和五年(810年),柳宗元终于买了小丘,买了泉,盖房子,垒池塘,有了固定住所。他为溪水泉丘池堂亭岛都起了名字——愚——因为他自己蠢。他为此写了《愚溪诗序》: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
从此放弃回京城去的奢望,要把永州当作家。
陪他一起游玩的人渐渐都离开。吴武陵调任,宗直在三十岁上早早故去。柳宗元为此自责万分。他在祭文里反反复复地说,柳宗直的英年早逝都是自己的罪。像柳宗直这样眼神儿不好,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人,脑子很好使——哪怕是柳家族里的小辈也知道躲着他走。旅途哪怕经过永州,也假装不知道柳宗元在此,目不斜视,飞快赶路。柳宗元年轻时就知道这个道理,在《宋清传》里写过“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他早早接受了这种势利。老实的小辈柳澥(xiè)来看他,离开时,柳宗元为他写了一篇序,夸柳澥是敦厚朴实的人,勉励他勤圣人之道,辅以孝悌,期望他在未来带领柳氏一族的复兴。那些对他不闻不问的族里小辈,他平平淡淡讲起他们去往各地赴任出差,经过永州也不来看他一眼的事,他甚至还要柳澥为他带话,勉励他们奋发,为自己不能替家族增光而道歉。
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如同一颗钉子一样被摁死在永州的,只有他柳宗元。
永州在南方,到了冬天,有时也落雪,日夜不歇。登上朝阳岩,可以见到白茫茫无边延伸,越过五岭覆盖南越数州。柳宗元记下冬日的大雪,也记下他仿佛自由又永远被禁锢的心情: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