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长大了,父亲总是最欣慰,但在当朝皇帝李适(后世所谓“唐德宗”),伴随着欣慰的,还有恐惧、厌烦与犹疑。见过太子的人都说他“慈孝宽大,仁而善断”。但儿子的能干,是用老子的无能衬托出的。
德宗纵容宦官,一面是宦官完全掌握了护卫皇宫的神策军,一面是曾经由京兆尹下属官员负责采购的皇宫物资全部落入宦官的掌握,宦官假“宫市”之名几乎强抢民财。白居易曾在《卖炭翁》里记下一个卖炭为生的老头,明明衣单衫薄不能御寒,又盼望着天再冷些,自己的一车炭可以卖个好价钱。在夜雪里赶着连夜烧成的一车炭在清晨进城。迎面碰见两个黄衣使者白衫儿——负责“宫市”的宦官。宦官只丢下半匹红纱一丈绫,往赶车的牛头上一挂,就强行拉走了一车千余斤的炭,甚至连车也一并拖走。
皇宫内为皇帝豢养飞鹰走狗的“五坊小儿”也学着宦官的样子欺行霸市。张网在里坊门口,不许人出入;张网在井口,不许人饮水,非得留下买路钱。在酒肆饭馆吃霸王餐,老板如果胆子大,敢问他们收账,一定被打骂。
太子看不过,见到位高权重的宦官如同空气,从没有好脸色。太子的正直让满朝大臣欣慰,他们已经忘记当朝皇帝年轻时也是这样立志扫平藩镇统一国家的有为青年。老皇帝感觉到这样的欣慰是一种对他的死亡心照不宣的期待。贞元三年(787年),太子的丈母娘郜国大长公主私下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帝早死被发现。愤怒的皇帝第一个就想到了太子:始作俑者一定是这个等不及要做皇帝的儿子。“废太子”这个想法被老皇帝不遮掩地提了出来。惊恐的太子一边与太子妃离婚,一边给为他讲话的宰相李泌写信:如果陛下不能原谅我,我已经准备好了自杀的毒药。但皇帝要废掉太子也不容易——从来会招致满朝大臣的反对。更何况,还有李唐皇室从唐高宗到唐玄宗这些不久远的历史屡屡提示废太子的可怕后果,皇帝终于没有下得了这个决心。
太子从此收敛起来,只热衷于下棋。实际上,缄口不言的太子通过陪他下棋的棋待诏王叔文、陪他读书的太子侍书王伾(pī)悄悄网络着朝廷里的年轻才俊,规划着老皇帝死后的革新。太子的选择并不多——正左右逢源的朝臣没人愿意沾染一个随时可能被废的太子。他能够说服的,要么是家里没有势力的外地人,要么就是衰弱到没人理的大家族后人,比如刘禹锡,比如柳宗元。后来,负责修撰这段历史的韩愈在《顺宗实录》里写道,王叔文与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定为死交”,仿佛在描述一场铤而走险的狂热旅程。
满怀热情的柳宗元并不能预知他与太子就此捆绑的未来,但他有太多这个时代不公正的记忆:柳宗元刚做集贤殿正字那年,国子司业阳城请远贬的同事喝了一杯酒,因为这杯酒被判“结党”,远贬道州。柳宗元下班回家,在司马门乘车,听见吵闹,发现两百多个国子学生跪在宫前阙下,求皇帝收回远贬他们老师阳城的诏书。他感动于学生们追慕道义的勇气,又担心他们因此牵连性命,于是主动给学生们写信,赞扬、劝慰。但是,他一个小小的集贤殿正字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实上的改变,他甚至只能虚假地安慰学生们:“哪怕你们的老师被贬谪了,他也能够造福一方。”
正直的遭到谗谤,冤屈无法伸张,如同阴云笼罩在他与他的父辈头顶上。而他的责任,是为下一代留下一个朗朗晴空。为此,他需要站到更高处去创造历史。不仅因为有利,更因为正确。不过,在更多人那儿,仅仅正确并不够,长幼尊卑、面子和自尊心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