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李白的好友王昌龄流放龙标(今湖南怀化县),在李白眼里那就是最险远的边地,他为王昌龄写了一首诗,把龙标比作传说里有去无回的夜郎(今贵州正安县):“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没想到现在,愁心、明月与他这把老骨头真的要一起往夜郎去。
从浔阳到夜郎,需要经洞庭,出荆门,过三峡。这一路,李白走了大半年,从江夏、岳阳,到长沙、衡山、零陵。他名满天下,各地都有接待他的朋友,请他喝酒,请他玩,他再写诗相赠,把流放过得像长期巡游,直到这年冬天,到了三峡边。冬季枯水,滟滪堆出水二十余丈,三峡难以通航,进出都只在春秋两季。李白滞留沔州(今湖北汉阳),以为自己有生之年不能再回来,郑重地写了一批诗,留别他的朋友们。
没想到,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的第三年,朝廷大赦天下,死罪改流放,流放以下赦免。李白流放,半道而还。他快六十了,兴奋起来还是跃跃然,像个孩子。他把跃动的心情写进诗里,就是自由跳动的意象。他不耐烦律诗在颈联、颔联规整的对仗,那像是一个盒子,装不下李白。他选了最擅长的七言绝句,四个散句如一篇飞天遁地的游记,有色彩,有速度,有声音,一切都为了衬托他的兴奋,便成名篇: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过了年,他虚岁六十了。枷锁与宫殿都弃他而去,他又一次回到三十多年前他从蜀中出发的那一刻。那时候,他从四川出发去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顺江而下,出三峡,下荆门,游洞庭。同样的峨眉山月,同样的夹岸群山。那时候他写“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长江出三峡之后骤然开阔,他写“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外面的世界带着无穷机遇与巨大成功在静静等着他。“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江水与云都格外明亮。
现在,他又过三峡与峨眉。江山没变,岁月空长。他得到过财富、荣耀,现在都失去了,只剩老病穷困,孑然一身。还是一样的月亮,老李白此时仰起头,竟发现一种寂寂苍茫:“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漂泊半生,一无所有,李白又想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