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战火未熄,长江水道也并不安全。大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在潭州反叛,他不得不再次离开这一带。沿耒水上行去郴州投靠舅父崔伟。夏天,杜甫一家被夏季暴涨的江水困在荒芜的江中,幸好有耒阳县令派人送来酒肉才免于饿死——传说里,饥饿多日的杜甫,饱餐一顿,暴食而亡。但与传说相反,杜甫并没有死于聂县令好心送来的酒肉。饱餐一顿,小船离开耒阳流向未知的未来。
冬天到来的时候,载着杜甫的那条小船依然在洞庭湖一带游荡。夜晚的湖面宽阔平静,他可以看见猎户座里最亮的那颗星早早升起在北天。岸边层层叠叠的小山和山上的红枫在浅浅雾霭里隐隐约约透出温柔的轮廓。
他几乎记不起家乡的冬天了。他年轻时考进士不中,齐、楚、燕、赵玩了一圈之后,回到偃师首阳山下盖了几间土房,郑重地办了暖房仪式,刻石树碑,祭奠了他们杜家最有名的祖先西晋当阳君杜预。准备安家在此。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几间土房也许此时已经被白雪覆盖,也许,早就毁灭在连绵的兵祸里。
依然在病中的杜甫久不能眠,趴在枕上给湖南的亲友写信。在这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里,他抱怨病痛的折磨,年岁的芜没,他反省年轻时在长安热情的干谒,也叙说在战乱里反复的流离。最重要的是,战争为什么还没有结束?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长安,回到他北方的故乡?
据说,写完这封信的这个冬天,五十八岁的杜甫病死在岳州。
哪怕是死了,他也遥望故乡,想要回家。杜甫宠爱的儿子宗武带着归葬父亲的遗命流落湖湘。骄傲的老父亲曾经在一年年的漂泊里摊着满床的书教他寻觅诗句与音律;他咿呀学语时便能“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漂泊夔州的元旦,年老体衰的父亲提起笔来却手指颤抖,笔落在纸上,十四岁的宗武落下眼泪,父亲却笑着写道,“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你因为我手抖而哭,我却因为你长高而笑;在他生日时,为他写诗,“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寄望他成为杜家更声名卓著的诗人。
但因为贫穷与疾病,宗武英年早逝。他甚至无法将父亲的遗骨带回偃师的家族墓地安葬,遑论钻研诗艺。宗武死前一再嘱咐大儿子杜嗣业一定要将杜甫归葬偃师。一直到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杜嗣业一边借钱,一边沿路乞讨求告,才终于将杜甫迁葬回偃师,完成了祖父念念不得的还乡之愿。
这一年,距离杜甫去世已经过去四十三年。
先人归葬,总要请名人树碑作铭,最好还是死者的亲朋好友,才能记功彰美。杜甫的朋友们早已作古,新一代的诗人们又在长安崛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杜甫的名字。杜嗣业途经江陵,听说名诗人元稹正在做江陵府士曹参军,便动了心思。求大诗人作碑文,价钱不菲。杜嗣业没有多少钱,况且元稹正重病,生着疟疾。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杜嗣业向元稹投递了祖父的诗,并请求一篇墓志铭。
没想到元稹少年时便读过杜甫,他欣然应允,写下《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元稹说,杜甫写乐府壮浪纵恣,写长诗辞气豪迈,风调情深。写律诗对律精确又不落俗套。尽得古今之体势,兼得人人之所独专。他一直想为杜甫的诗歌文章分类注解,但终于病懒不能完成。
诗到元和体变新。中唐的诗人,跟随杜甫的视角写诗,为时为世,臧否时弊。
但杜甫的后人里,再也没有出过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