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元二年(759年)到永泰元年(765年),杜甫一家断断续续地在成都住了五年。除去长安,成都是他成年之后居住最久的城市。更重要的是,他在成都有草堂、花园与药圃,有一份工作,日子过得远比在长安舒适。可是,他从没有把成都当成家,他在成都闹市的每一次游荡,都是为了收集一点儿与他一样流落在外的属于长安的灵魂。
有一位混迹人群的白发老人,因为穷,被嘲讽驱赶,是长安城里久有盛名的画家曹霸。川人并不知道这就是当年在长安为皇帝画过坐骑“照夜白”与“玉花骢”的名画家曹霸。现在,人人都为吃饱肚子四散奔忙,不再有人有兴趣花费时间来赞美技艺与想象。长安城里,曹霸恐怕也不怎么认识杜甫,但此时,这个热情的节度参谋,却硬拉着他的袖子,为他写了一首好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
……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曹霸有一个少年成名的弟子韩干,青出于蓝,比曹霸出名很多。杜甫安慰他说,“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huá liú)气凋丧”——韩干画马太肥了,没能画出昂扬骨气。但是他也给韩干写过文,赞美他说:“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褭(yǎo niǎo)清新。”比杜甫更晚些的美术史家张彦远批评他不懂画,见谁说谁好。
张彦远不懂杜甫的善良。
人的交往最坚固的方式总是以利益维系,或是有求于彼此,或是结成荣辱与共的同盟。除此之外,欣赏仰慕,都不能避免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的增长而淡漠。但是杜甫,他记性过于好了。哪怕仅仅是听说,他也永远记得他们最光华璀璨的一面。哪怕天南海北,杳无音信,哪怕别人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一定以最热情的笔触赞美他们。
他们都是盛唐繁华的证明。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务实的后人还没有时间来凭吊这些细枝末节。只有杜甫——对于杜甫,构成曾经长安城辉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回忆。
玄宗时代,奖掖民牧,引进西域种马,到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王朝拥有四十三万匹骏马。少年时的杜甫,在父亲的资助下,也爱骑着骏马游历山川;也爱在名人家里观赏好马,赞美它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开边拓土,为唐王朝战无不胜。
现在,国家崩溃,象征着她的骄傲的“马”也不再是最受欢迎的绘画对象。名画家韦偃也曾是长安城里画马的高手,但在成都,主顾更喜欢他画松树。杜甫听说韦偃在成都,赶紧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匹上好的东绢,扛去韦偃家,请他为自己画一壁古松。但杜甫的草堂建成,将要离开成都的韦偃还是决定为他在璧上留下两匹骏马。
艺术的纤细敏感,需要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够赞许,依赖时代以优裕宽容照亮。现在,精心钻研的声调、笔触与韵律都无可避免地与曾经强盛的时代一道沉入历史的长夜。广德二年(764年),杜甫一连写了两首诗,纪念他死去与艰难活着的画家朋友们。焰火燃尽,艺术家们并不能在生死与战祸里摘别出自己的命运: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杜甫仔细地记录他们过去的辉煌,哪怕在他们辉煌的长安城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在筵席上敬陪末座的小角色。但通过复述他们的辉煌,杜甫一次次闻到昌乐坊一带浓郁的梨花蜜甜香,他再次看见飞阁相连的大明宫。慈恩寺高塔下年轻的郑虔、王维分据白壁两端,挤挤攘攘等着听故事看画画的人群压低声音兴奋地谈论着他们的衣着、神貌,他们执笔的手势。甚至启夏门边他住过的陋巷,无数个积水成塘的下雨天。
但是谁又如他记得长安一样记得这个喋喋不休的老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