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到华州的时候,是一年最热的六月。安史之乱远未结束。朝廷的府库无积蓄,将士的军功无钱赏赐,只能以官爵做赏。将军出征,都配发空名告身,便于临时填写。于是官越给越多,越给越大,也越来越不值钱,写着大将军的告身,才能换一壶酒。华州是科考大州,各种各样“走关系”的请托都朝着专管科考的司功参军而来。
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杜甫到任之日便开始上班,暑气蒸腾,汗透重衫。案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饭碗放在面前也来不及吃一口,便宜了嗡嗡乱飞的苍蝇。挠着头发想大喊一声,但源源不断送来的文书并不体谅这糟老头内心的崩溃。
司功参军、管理学校、庙宇、考试、典礼……一份枯燥繁杂的工作,并不是他想象里为皇帝出谋划策的“做官”,但他依然尽心尽力去做了。他为即将去长安参加吏部考试的学生们准备了五个策问的问题:怎样在公开市场中买不到马匹时提高驿站系统的效率?有没有办法修订征兵方式,能够保证军队兵源的同时也保证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有没有提高粮食储备扼制通货膨胀的好办法?……都是他受过的苦。他想着,尽管如此,他还享受着家族“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的特权,一般的百姓,只能更辛苦。他受过罪了,便想着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那些不用重蹈覆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儒家“爱人”最朴素的出发点。
但似乎并不受欢迎。从前考试都是考诗歌文章,凭什么在他手下就要准备经济时务?最没有资格来出考题的,大概就是他这样一个考进士,考制科,投匦献赋,所有的考试都参加过,却从来没考中的人吧。
夏天在忙乱却没有丝毫成就感的公务中过去,诚然他依旧怀有对朝廷百死不悔的忠诚,但一再被冷落、忽视、排挤,与烦琐却不重要的公务一道,都是一种累增的疲惫。下一年秋天,关中地区无法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物价飞涨,粮食歉收。心灰意懒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饥饿。向来心向朝廷一往无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时,杜甫收到朋友热情的信邀请他移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他没有仔细规划,立刻辞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官,带着一家老小翻过陇山来到秦州。这位朋友却并未能履行诺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杜甫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逃离枯燥公务的闲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他还勉强振奋精神夸奖了秦州的风光:“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打肿了脸充胖子一般在诗句里享受他的世外桃源。气温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够提供的食物终于不再能支撑他对隐居的浪漫想象。更危险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战场。秦州与吐蕃相连,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趁机占领了许多边地,入夜之后,常有报警的烽火闪烁在群山之间。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带着家人远行。这次,是受同谷县宰的邀请辗转迁往同谷(今甘肃成县)。预想中的帮助又一次落了空。他只能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山里采药市里换米的艰苦营生。冬天到了,没有吃的,只能穿着短裤拾橡栗、掘黄独,勉强果腹。儿子与他一道去挖食物却空手而归,空荡荡的家里只听见儿女喊饿的呻吟。
腊月开始的时候,为生计所迫的杜甫再次开始携家带口的迁徙。从甘肃翻山越岭,过龙门阁、剑门、鹿头山,终于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初来乍到,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寄住在浣花溪边草堂寺的一间废旧空屋子里。
从华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长途搬迁中度过。过了年他就虚四十九岁了。他的曾祖父杜依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巩县县令,他的祖父杜审言在他的年纪,早已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杜甫曾经说过,自己家族到近几代衰败,钟鸣鼎食的气象不复从前。但他的父亲杜闲最起码还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兖州司马,奉天令,养得起他衣食优裕、肥马轻裘地游荡于齐、楚、吴、越。而他,身无长物,在一年里最该享受安宁丰裕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寄住在一间破庙里。作为臣子,他无法施展抱负报效国家;作为父亲,他也无法给孩子们好的教育;弟弟们在远方,同样忍饥挨饿,妹妹丧夫带着孩子勉强生活,作为家里的嫡长子,他甚至无力团聚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开始努力经营日常生活。为了一个容身之处,他不得不觍着脸向朋友乞讨。天宝年间,当他依然固执地在长安蹉跎时,跑去给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个朋友——高适,在安史之乱里飞黄腾达了!哥舒翰败于潼关,高适奔向玄宗,又在肃宗与玄宗争夺政权时奔向肃宗,帮着肃宗讨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刚好在四川。杜甫常给他写信,多半是求他救急。靠着高适送的一点儿米与邻居的菜蔬过日子。
下一年,杜甫发奋向朋友们求告,终于用朋友们资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头建起一座白茅草堂。村里只有八九户人家,水流在此变缓,圆菏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他开辟了一块菜园、一块药栏,还沿着屋外小径种了花。他仔细地规划了花园的样子:买了翠竹,还向朋友们写信寻觅松树、桃树与绵竹。在五十岁这年,老杜甫终于有了一处容身之所。“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儿女能在简陋的环境里自得其乐,对于杜甫,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心酸。
他不能停止对时事的关心。别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总要想到比他更惨的人。夏天大风卷起屋檐上的白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但是他想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不能总受朋友接济,杜甫终于还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愿地在异乡安顿下来,做从前不爱做的幕府。当年在长安有些交情的严武因为军功,做剑南节度使,请杜甫做他的幕僚,甚至在广德二年(764年)为他向朝廷要了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名头。这个从六品上的官阶是杜甫这生荣耀的顶点,但它到来在战乱频繁的时候,作为一个虚衔,表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规矩并不比在华州做司功参军轻松:晨入夜归,不是生病事故,不许迟到早退。与刚入仕途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头发花白、脾气倔强的糟老头过去的故事,只觉得他格格不入。杜甫忍受漫长的工时,忍受年轻人的排挤,失望气愤,也只能在诗句里默默排遣: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他五十好几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国责任感与自我成就的强烈愿望之下,那些只习惯故乡故土的根须,被蹉跎的年岁滋养,正与杜甫的白发皱纹一道疯长。他依然有“致君尧舜上”的决心,但他也是个老头了。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点庸俗的对落叶归根的渴望。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儿时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儿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八月枣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馋,他这个哥哥便猴儿一样,一天上树千回,丢枣子给树下笑着叫着张着手的弟妹。他有四个弟弟,除去跟着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丰,其余三人,在战乱里不通音信。后来杜甫终于在成都与弟弟杜颖重聚,他们谈论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团聚的愿望无比强烈,也无比困难。
他不止一次制定过回到长安的路线。战乱仍在继续,要想回到长安、洛阳一带,关山阻绝。宝应元年(762年)四月,杜甫听说官军和回纥军队终于收复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区——安史之乱似乎就算是结束了。老诗人“漫卷诗书喜欲狂”。在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杜甫喜滋滋地写下规划了无数遍的旅途: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将顺涪水、嘉陵江到达重庆,而后沿着长江放舟东下到达江陵。由江陵登陆,北行至襄阳,再往北,是南阳,而后就是洛阳。从洛阳他可以去老家偃师,也可以回到长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总换来更大的失望。这年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转过年去的广德元年(763年),吐蕃举全国之兵二十万入侵,唐朝负责带兵勤王的关内副元帅郭子仪手里只有二十人。在安史之乱里带兵收复洛阳、长安的唐代宗再次仓皇逃出长安奔向陕州。吐蕃军队一路向东,甚至占领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区。杜甫不得不离开成都去梓州(今四川三台)、阆州(今四川阆中)躲避。
回家的计划从此耽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