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被抓进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八月里月亮最大最亮的那几天。天宝年间流行起新罗传来的风俗,在八月十五这一天设百种饮食,宴乐歌舞,昼夜相继。除此之外,更发展出对月赏玩歌咏的“本地习俗”。
但现在,风里吹来浓重的血腥气,凄迷月光长照一片荆棘。“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有年幼的王孙因为仆从四散站在路旁哭泣。腰下宝玦(jué)青珊瑚,身上无有完肌肤。
但在这个噩梦一般的中秋,他却以妻子的口气写了一首漂亮的情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从前在长安,他陪着贵公子们携妓游玩,也要应景地赞美佳人。正是该表现诗人风流情趣的时候,他写得兢兢业业,却很勉强。“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这样呆呆的句子是他用技法来应付的极限了。
宫廷艳诗也是诗歌的一类传统。从梁简文帝时开始,热衷描绘贵族王子狎玩女性。它一定以繁华奢侈为底色。绣领、卧具,都有暧昧的气味,与春风、玉体、广殿曲房一道成为品位与身份的象征。自梁、陈,风靡了南朝贵族宫廷百多年,声渐美而气渐弱,虚空而疲惫,人类情感终于堕落成一种精致的病态。
但现在,杜甫想念跟随他受尽辛苦担忧的妻子,竟然有如得到南朝宫体诗最有风情的点拨,剥开奢靡、虚弱,在囚禁中,用宫体诗的手法复活了困顿在宫廷的轻艳靡丽里百年的情感:
在遥远的长安城里,杜甫咫尺寸寸如在眼前般见到了妻子被夜雾浸湿的云鬓,以及笼住她白皙如玉的手臂的一片月光。他的小儿女也在看着同一轮月亮吗?他们会懂得思念困在长安城里的父亲吗?他不与他们在一起,但他能细致入微地看见在羌村那个简陋的院落里妻子儿女最细微的动作情态。
他实在太不重要了,被关在长安城里居然还能到处走动。十月,宰相房琯带兵与叛军在长安西北的陈陶作战,陷在城里的百姓日夜渴盼迎接官军入城,但结果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作为对历史最忠实的诗人,他写下被占领的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tuó)驼满旧都。(《哀王孙》)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悲陈陶》)
这是他曾经亲见“稻米流脂粟米白”,“男耕女桑不相失”的城市。
与被囚禁的许多官员一样,杜甫打算逃出城去寻找肃宗的临时朝廷,他遗失多年的运气在这时忽然降临。杜甫借着葱茏的草木悄悄逃出了长安城,顺利来到凤翔,见到了皇帝。这本该庄严的场合却被他破烂到露出手肘的衣服和脚上一双沾满泥污的麻鞋弄得令人哭笑不得。不过,皇帝很高兴有从前东宫的属臣追随自己来到凤翔,给他升了一级官,任命他做左拾遗,从八品上的小官,但是皇帝近臣,负责谏诤。
临时朝廷在凤翔日夜谋划打败安禄山夺回长安,除此之外,被战争打乱的嫉妒、猜忌、利益斗争又与朝廷的重建一起,再次复苏。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处置了宰相房琯,理由是房琯的门客收受贿赂。实际上,他早就怀疑这是他父亲玄宗派来监视他的间谍。进谏,是杜甫职责所在。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说明房琯的才能学识,德高望重,极力想证明这是皇帝的误判。挖空心思想要赶走房琯的皇帝恼羞成怒,杜甫很快被逮捕。御史大夫、宪部尚书、大理寺卿三司会审,同问他的罪——在这样紧张的战争中,因为本分直言而得到这样隆重的审讯,简直滑稽到让人悲愤。多亏宰相张镐为他求情,才免了罪。
杜甫的正直实在刺眼。皇帝看着他心烦,想要把杜甫赶出朝廷去,没有通过正常的制诏程序,没经过门下省审核,亲自下“墨制”让杜甫回家去探亲。不服气的杜甫写了《北征》,开头写道,“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他终于可以回家,但举头茫然,不知道家还在不在。一边担忧家小,一边依然放心不下百废待兴的朝廷,临走时在阙下拜别,絮絮叨叨地自我剖白:“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恍恍惚惚走出好远了,依然忍不住回头遥望皇帝所在的凤翔,看见旌旗在夕阳里明灭摇动,满心忧虑。
短短几个月前,在妻子生死不知的战乱里,他怀揣为国尽忠的满腔热情穿越叛军,逃向凤翔,写下《述怀》:“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本来有回家探亲的机会,但为了报答皇帝,也没有开口,只能写一封信,向家里报平安——并不知道家里能否收到。听说羌村也遭了难,连鸡狗都不能幸免,不知道他家那间破茅屋里,还剩几个人?听说松柏都被连根拔起,但羌村土冷,妻儿的尸骨或许还没有朽烂。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呻吟和血腥味。他没有听见任何家里的消息,甚至拒绝听见任何消息,不知道,就总有一点儿希望。
他回到羌村的那天,成了村里的大新闻。群鸡乱叫着被村人赶上了树,邻居挤着趴在院墙上,长老携酒而来,一定要他喝,一边还抱歉地解释,酒不好,味薄,地没有人耕种,没有粮食酿酒。妻子打开门看见是他,且喜且惊:以为他早已死了,没想到却站在自己面前!他的二儿子宗武,原先皮肤最白,是他的“骄儿”,但现在脸上全是泥垢,脚上连袜子都没有,见到爸爸反而羞愧地掩脸背过身去哭泣。自他到家就人前人后地跟着,绕膝黏着,害怕稍微放手,父亲又不见了。他没忘记给妻子带回两盒胭脂,小女儿见了新奇,学着母亲的样子梳头,画眉,画成了一张又红又白的花脸。父老请他吃饭,席间谈到局势,人人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杜甫把这一次回家的旅程写成《羌村三首》。与《述怀》《北征》一起,都是他最好的诗。他从前写诗,一门心思要叫长安城里的亲贵知道他的才华,他懂得一千个典故,还可以用一万种方式表达。比起他能够熟练操弄的典故,他看见的、他遭遇的,那些旁的诗人不爱写的,如草屑一样的人生,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上天选择了他,把这支笔放进他的手里,要他记下安史之乱以来的一点一滴。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他有足够的笔力,他还有如火的心力,有时如烛,有时如炬,但他总是老实地张着眼睛,老实到憨。他直勾勾地看着来到面前的一切,他哭,他笑,他受不了了,他也不能转过身去——在他,这都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的时候,当他在羌村听到肃宗昭告天下,长安收复,他没有犹豫地便整理行装,离开妻儿,向长安进发,哪怕皇帝根本不希望看见这个如鲠在喉的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