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有它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气魄。自然,也不会为一个落魄诗人急着回家看儿子的焦虑而改变自己的节奏。傍晚时刻,顺天门上鼓楼击鼓四百下,这是长安城以及长安城内的宫城与皇城关门落锁的信号。第一通鼓声过后,宫殿门关闭;第二通鼓声后,宫城门、左右延明门、皇城门与京城门关闭,四百下鼓声停止时,这座繁华的城市将变成渭水上一座封闭庞大的堡垒。为了能抓紧时间赶路,杜甫在鼓声停止前出了城,趁着夜色向奉先而去。冬天夜寒,翻越骊山时狂风像是要把山吹断。生了冻疮的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狂风吹开衣带,想要伸手去系上,手指却无法屈伸。到达山顶时,能够望见笼罩在歌舞丝竹宴乐与温泉湿润的蒸汽中的华清池行宫。高官显贵没有冬天,在财富与权力的堆积中,在对平民的驱使中,四季如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车到渭水边,水势汹涌,幢幢黑夜里高耸的山岩突兀迫人。与他一样的夜旅人提心吊胆地听着车轮轧在老旧的便桥上吱嘎作响。在这样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暗旅途里,杜甫低头默默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他感慨自己愚蠢,像个傻子一样想做上古贤臣,现在时光如檐下水滴一般流走,白了头发,但寄望的人生还离他很远。“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年景不好时,他为百姓担忧,只遭到与他一同读书考试已经功成名就的人的嘲笑。他早该离开长安去为更富裕的生活走一条别的路,但他依然信赖玄宗皇帝是个明君,不忍心离开。但现在,他既没有成为为国效力的栋梁,还拖累了仰赖他照料的家小。
后半夜时下了雪,一身风雪的杜甫刚进家门便听见号啕哭声:小儿子没有等到他,已经饿死了。这是他无能的后果,他写下作为父亲最深刻的愧疚,但同时,他又想到比他更不如的平民。他自己作为官员后代不交赋税,不用服兵役。那些被迫戍边,在一次次战争里讨生存的平民呢?
怀着悲痛与忧虑,杜甫写下这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不知道,在他越过骊山的那个夜里,朦胧夜色里丝竹管弦飘向远处,迅速被战鼓吞没。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带领十五万军队反叛朝廷。隆冬时节北方冻结的河流如同铺开的地毯给了安禄山大军迅速推进的天时,不到一个月战火就席卷河北河南。
渔阳鼙(pí)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身在奉先的杜甫听不见确切的消息,但是谣言混着真相每天传来:
听说安禄山兵锋所过的太原府和东受降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一带)都奏报安禄山带兵谋反,一路往长安、洛阳而来,又听说那只是讨厌安禄山的朝臣造的谣;听说刚刚入朝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被封为新的范阳、平卢节度使,匆匆去华清宫见了皇帝一面,第二天就去洛阳招兵买马;听说在华清宫住了大半年的皇帝终于回到了长安,第一时间处死了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及其妻子荣义郡主。皇帝又在安禄山南下的必经之路上设置防御使,升朔方右厢兵马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抵抗安禄山。再然后,皇帝在勤政楼摆宴,拜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十二月初一,五万军士扛着一面接一面的旌旗,迤逦出城,去讨伐安禄山。
听说封常清仓促间在洛阳招募到六万兵马。皇帝又设置河南节度使,统领包括陈留等十三郡,预计在洛阳周围与安禄山有一场大战。十二月十三日,封常清带领他临时招募的六万市井之徒与安禄山接战,三战三败。洛阳陷落,安禄山在洛阳宣布登基,改国号为“大燕”。封常清带着残余部队退往陕郡,与高仙芝会合一同退守潼关。玄宗听说洛阳陷落,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关的消息,一怒之下,斩杀了两员大将。
无将可用的玄宗不得已,选择了因为中风从二月起一直在家休养的西平郡王哥舒翰,拜为皇太子先锋兵马元帅,带着河陇、朔方兵等一共二十万去守潼关。
长安东边所有的道路都因为军事管制阻塞,被困奉先的杜甫既没有办法回到长安,自然也没法继续去做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在奉先周围不知所谓的游荡中,他居然还遇见了安禄山军中的逃兵。一个白发老头,为了国家当了二十年兵,没有儿孙,没想到最后却向河洛、长安,他保卫的国家的腹心而来。他便逃。但回到故里,亲故皆去,只余空村。杜甫默然无言,为他写了五首《后出塞》。
在这样焦灼的等待里,天宝十五载(756年)也过去了大半。七月,杜甫得到了潼关和长安相继陷落的消息。也听说,玄宗在马嵬坡被逼着杀死了杨国忠和杨贵妃,而后,与太子分道扬镳。此时,太子已经在灵武自立为帝,就是后来的唐肃宗。杜甫立刻开始策划带着家人离开,想出芦子关,去灵武寻找皇帝的流亡朝廷。
夏末秋初,常有雷雨,雨后道路泥泞,杜甫带着家人跋涉一天,才能行进六七公里。安禄山的叛军在长安周围游荡,为了安全,他不得不选择隐蔽而危险的山侧小道。小女儿饿了便哇哇哭,怕引来虎狼,杜甫便捂住她的嘴,却惹得小女儿在他怀里挣扎着哭得更大声。二儿子懂事些,知道去找吃的,却只能找到苦李。
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家人先安置在鄜(fū)州羌村,自己轻装前进,去探一探路。但战场上的暂别常常是永别——杜甫在路上被安禄山叛军抓住,扔进了已被占领的长安——他的官位品级甚至还不够被押去洛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