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米五升,还剩下点儿钱。绸缎、胭脂、铜镜,天下新奇美丽的商品他一件都买不起。妻子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四品官家的小姐,嫁给无官无爵的他,为他养育五个孩子,他却没能力给她好的生活,眼睁睁看着妻子日益憔悴。他还剩下一点儿无用的自尊心,如同挡在路中的绊脚石,阻住他回家面对老婆孩子的脚步。
长安城里有大把一飞冲天的幸运传奇,但也有倒霉鬼。杜甫终于厌倦了挖空心思歌颂人生赢家的功成名就,他忍不住垮下那张总是强颜欢笑说好话的脸,现在,他只想跟倒霉鬼待在一起互相嘲讽。干脆,买米剩下的钱全部换了酒,拐去城南韦曲,找郑虔。
郑虔年轻时也是当世称名的才子。工草隶,善丹青,与他齐名的是吴道子与王维。当朝皇帝玄宗曾经赞赏他“诗书画三绝”。不过,郑虔的官做得很不发达。他的办公室在国子监西北角,得仔细找半天才寻见的一块小牌子——“广文馆”。他的办公室正对面就是皇城东门——安上门。安上门里外进出的,是真正伟壮得意的国家栋梁——尚书省礼部南院、吏部选院、少府监、太府寺、太常寺……而“诗书画三绝”的郑虔却穷到要跟杜甫这买减价米的穷人勾兑勾兑才勉强凑够一顿饭。
在郑虔这间被石田荒地包围的漏风茅屋里,就着残灯冷酒剩菜,就着满腹不得意,杜甫写了《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一通跌跌撞撞的牢骚,刻薄地嘲讽郑虔,也嘲讽自己: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清夜沈沈,又落起细雨。檐下雨滴一闪一灭,像他晦暗不明的命运。一年又一年,秋天的时候又会有无数年轻自信的面孔涌进崇仁坊、宣阳坊一带靠近礼部的旅店里,他们才华横溢的诗卷又会在贵人家里来往传递,而他的光芒会褪色,被年轻人们像云一样的白麻衣遮蔽住。
也许是离开长安的时候了,去哪个节度使任上做个僚佐,总比在长安有出无进的好。李林甫提拔了大批胡人节度使,其中原河西节度使高仙芝、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西平郡王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和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最为显赫。他的朋友高适已经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幕府里当了一年掌书记。节度使大多没什么文化,处理行政工作很费劲,正是如杜甫一般的诗人如鱼得水之处。前两年,哥舒翰的信使来长安的时候,杜甫曾经请信使带去一封写给哥舒翰的诗《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试探一下得到一份工作的可能。
但是,不像朝廷命官,做节度使的僚佐没有官品,也不由朝廷任免,节度使转迁,幕僚便失去工作。唯一的可能便是幕僚受节度使青睐,跟着回朝转迁。做一个节度使僚佐就不免要为了生计巴结上司,为了混口饭吃而曲意逢迎,这并非杜甫想要做官的本意。
李林甫在一年前死了,长安城里是身兼四十余职的新宰相杨国忠最得势。他已经向杨国忠的恩人,京兆尹鲜于仲通献了诗。“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杨国忠这一派从前被李林甫压制,他杜甫也是同样被李林甫陷害的倒霉人。现在他看准了,一定站在了正确的一边。总该有机会垂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