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一切都变得快。曲江边连绵的宫殿楼台都已破败,亲故离散,只有城里佛寺墙上的壁画还一如往昔栩栩如生。荐福寺有一壁吴道子的《维摩诘本行变》。那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典故:维摩诘有疾,佛陀在座下众菩萨中挑选前去探望的人选,却没有菩萨应声——维摩诘才高,有口才,也有智慧,一旦辩论起来,他们心虚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文殊菩萨最后说:那么我去吧。果真,维摩诘滔滔不绝反复辩难,谈病,谈病之起源,更辩难心性与佛性。哪怕在病中,也让人不敢小觑。所有的画家描绘这个故事,他们笔下的维摩诘都是“凝神聚眉,倾身思虑”,是才智出众者如猛狮狩猎一般自信地蓄势待发。但王维曾在江宁瓦官寺的墙壁上见过另一个样貌的维摩诘。画面上的维摩诘清癯(qú)羸(léi)弱,凭几忘言。是他正在承担的,被智慧、辩才、深思的光芒掩盖的另一面:疾苦。那是东晋名画家顾恺之心里与旁人不一样的维摩诘。
很少有人能从这个故事里看到这样一个不够符合期待又另有苦衷的维摩诘。也并不是没有。王维从洛阳回到长安,因为逃脱六等罪惩罚被朝野议论纷纷时,同朝的左拾遗杜甫为他写过一首诗,其中说:“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杜甫认为,王维是如同庾信一样身不由己,不是像陈琳一样主动投降的人,他在洛阳装病,苦苦等待朝廷的解救是一种苦心。杜甫没告诉王维,他年轻时也曾经在瓦官寺见过那个“清癯羸弱,凭几忘言”的维摩诘。王维更不知道,下一年重阳节,高秋爽气,山间草堂静谧,杜甫又去蓝田辋川寻找王维。王维不在家,柴门空锁,只有院墙里一棵不甘心被锁住的松筠依然努力穿破院墙参天而去。
晚年的王维委屈伤心,无人诉说,只能默默写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他去世之前,索笔写信与亲故诀别。漂泊四川的杜甫不算王维亲故,自然没有收到他的诀别信。但消息传来,杜甫依然为王维的去世写了诗。他不记得王维拍马屁赔笑脸的谄媚,不记得他陷敌的污点,他只记得千里之外的蓝田,辋川山间的漫漫寒藤,静谧的草堂,与传说里“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诗人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