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载(752年),杨国忠接过李林甫的相位,从此宰相与边将的关系日渐恶化。天宝十四载(755年)的秋天,一则谣言传到长安:在杨国忠与安禄山无休止的争斗中,范阳守军忽然过上了每顿吃肉的好日子。谣言传来,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
边境有战,是天宝年间的常事。玄宗皇帝在边境设立了十大节度使,防卫奚、契丹、吐蕃、突厥、南诏,还有阿拉伯国家的入侵,拱卫中原,应付战争。久在长安居,战争变成一桩只通过诗歌想象的壮丽事件。输与赢,是领兵将军的荣辱。对于京城的朝官,边将与战争,更多的只是政治势力与利益的连接。
没多久,更令人不安的流言传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率领十五万将士与奚、契丹等少数民族号称二十万众,打着讨伐杨国忠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城里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成为流言的验证:十一月,刚刚入朝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去华清宫见了玄宗。皇帝问他讨伐安禄山的对策。封常清对皇帝打下包票,说自己几天内就能取来安禄山的脑袋。他立刻被封为新的范阳、平卢节度使,第二天就离开,去了洛阳,招兵买马。没几天,在华清宫住了大半年的玄宗也回到了长安,立刻处死了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及其妻子荣义郡主。再然后,皇帝在勤政楼摆宴,拜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征兵,加上刚从各个藩镇前来的军队,一气全给了高仙芝。十二月,玄宗率领百官在望春亭劳军,京师附近的五万军士扛着一面接一面的旌旗,迤逦出城。
这场战争正式出现在王维的面前。
为了防止边将拥兵自重,唐代一直秉持边帅“不久任、不兼统、不遥领”的政策,立了大功就召回朝廷做宰相。但这条祖训在安禄山这里被破坏殆尽。天宝元年(742年)安禄山就任平卢节度使,天宝三载(744年)兼任范阳节度使,天宝十载(751年)又兼任河东节度使,从此在平卢、范阳一带经营了十多年,为所欲为。
北方冬季冰冻的河流与早已做足的准备让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偏向于安禄山。他的军队从范阳往南,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有的弃城出逃,有的直接开门出迎。除去在河北遇到颜真卿、颜杲(gǎo)卿兄弟组织的抵抗,没有受到任何像样的阻击。不到一个月,便打到洛阳城下。封常清在洛阳招募到的都是斗鸡走狗之徒,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及训练,一战而败。安禄山在洛阳宣布登基为“大燕”皇帝。
封常清带着残余部队,退往陕郡,与老上司高仙芝会合,一同退守潼关。朝堂之上震怒的玄宗听说封常清战败,削去他所有官爵,让他在高仙芝军队里做个普通士兵。玄宗向潼关派遣的监军宦官边令诚一次次添油加醋回报:封常清、高仙芝怠惰军务,贪污军饷。
七十岁老皇帝向来沉着的面孔裂开恐惧的缝隙。老皇帝给了安禄山所有的宠信,给他在亲仁坊盖房子,专门强调要“但穷壮丽,不限财力”,甚至给他五百多将军、两千多中郎将的空白委任状,让他自主任命军中人事。哪怕这一年的三月,左右都提醒他安禄山意欲反叛,安禄山从长安返回范阳,临别,玄宗依然解下自己的衣袍给他披上。但安禄山还是反了,玄宗对于自己识人的信心,对于武将的信任都消耗殆尽。边令诚很快得到了处置决定:就地斩杀高仙芝、封常清。
很快,边令诚带回封常清、高仙芝伏法的信息,王维与朝中大臣一道听到了封常清最后一篇不到五百字的《封常清谢死表》:
当我兵败时,您的使者带来口谕,恕我万死之罪,让我在高仙芝营中效命。我是负斧缧囚,败军之将,您却给了我这样的机会,真让我诚欢诚喜。自从城陷,我三次派使者奉上奏表,想要详细表白我的心意,但却没能得到召见。我写下这张奏表并非想要苟活,实在是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为您筹划讨伐安禄山的计谋,报答一生之宠。但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
我从七日与安禄山接战,直到十三日不止。我带的兵全是乌合之众,未有训习,以他们来抵挡安禄山的渔阳精兵,虽然血流满野,但也杀敌满路。我想要死节军前,却也怕长了安禄山的志气,灭了陛下王师威风。所以我才苟活至今。
我只有三个愿望: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揭露。今天我以此表上奏,您或以为我快死了,便出言狂妄,或以为我是为尽忠。但我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我只望江山社稷转危为安,安禄山覆灭,这就是我所有的愿望了。我死之后,必定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再报答您的恩情。
城里一切照旧。玄宗皇帝再一次在勤政楼摆下筵席的时候,宴请的是大病初愈的老将,从来跟安禄山不对付的哥舒翰。没有了封常清、高仙芝,这就是玄宗皇帝的最后一张牌。哥舒翰出城那天,王维站在朝官队伍里,望着牵系他命运的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又骑上他那匹毛色鲜亮的白骆驼,引着从河西、陇右、朔方召集来的二十万大军缓缓行出长安城,前路不明。
王维依然每日进宫去办公。人心惶惶,比起政务,所有人都更关心每天日暮从潼关方向烽火台上一路燃至长安的平安火——平安火燃起来,就代表哥舒翰安守潼关,长安依然太平。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九日,直到最后一丝日光消失在沉沉黑夜,长安东北方向高山上每隔十里一座的烽火台上,却没有看见任何火光。
这天,哥舒翰被朝廷逼迫,大哭着领兵出潼关,主动找安禄山决战。大败。出关二十万军,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八千。潼关失守,哥舒翰被部下送给了安禄山。由潼关通往长安的河东、华阴、冯翊、上洛防御使全部弃郡逃跑,守兵皆散。
离哥舒翰在百官注目下带兵出长安,才过去半年。
皇帝再一次在朝会上向在京官员问询,该怎么办。宰相杨国忠惶恐流涕,百官喏喏。安禄山打进长安只是时间问题,人人晓得要跑,士民惊扰奔走,市里萧条。但要跑,也要知道目的地。房子、财产、家人都得安排妥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人人都盼望着昔年英明的皇帝能够再出奇策,救他们不用去国离家。
没几天,玄宗亲自登上勤政楼,下制,准备亲征。一面又秘密让剑南节度使留后崔圆去往蜀地,做逃跑的准备。朝官嗅到了老皇帝镇定之下的慌乱,进宫朝见的,已经十不足一二。但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王维还留在城里。
六月十三日那天,王维像往常一样进宫早朝。记录时间的水滴依然不紧不慢地从漏壶侧面滴下,漏箭如从前千百次一样,一格一格地随漏壶中的水面沉下。宫前的侍卫面无表情,立仗俨然。但宫门缓缓打开时,如同腐烂的尸体终于掩不住破体而出的蛆虫——宫人慌乱地涌出,皇帝和他的亲信们已经不知所踪。
安禄山得到了一座没有防御却有大量未及逃离的大臣与珍宝的长安。一进城,立刻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百人一批,全部拉去他的“首都”洛阳,充实他的“宫廷”。
王维也在队中,被绑着双手,脖子上套着枷锁,稍有微词,就被押送的士兵用刀鞘捣嘴,血流满面。被押送到洛阳的官员全部都有了“大燕”皇朝的新官位——安禄山不能只做光杆皇帝。对于不接受他的“封赏”的官员,立刻以残酷的刑罚处死。甚至,当从前为玄宗跳舞的大象没能在他的宴会上跟着音乐起舞时,安禄山立刻下令挖一个大坑,把大象扔进去,一把火烧死。
王维被拘禁在离洛阳禁苑不远的菩提寺中。为了不做安禄山的官,服毒药哑了自己的嗓子,药饮不进。又服泻药,自求痢疾,身处秽溺十来个月。安禄山常在凝碧池上开宴会,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一声声清晰地从水面上传进王维耳朵里。在一片音乐声中,常常有梨园乐工的哭声。
裴迪也在洛阳城里,他有时去看王维,讲起凝碧池上的宴会,说起乐工雷海清不胜悲愤,掷乐器在地,西向痛哭,立刻被绑到试马殿前一刀一刀肢解而死。王维哭着写下一首《凝碧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他让裴迪把这首诗带了出去。如果有一天唐王朝击败安禄山光复长安洛阳,他这个没有能够为唐王朝而死的高官一定会接受道义与律法的审判,到那时,这首诗会成为他身不由己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