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靠近皇城的崇仁坊一带就热闹起来,全国各地涌来的年轻人把旅店塞得满满的。靠近皇城、东市、崇仁坊与平康坊一带充斥着高官显贵,是长安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哪怕又贵又挤,这些年轻人依然选择住在崇仁坊——这是准备冬天的进士科考试最好的地段:崇仁坊离科举考试和放榜的吏部选院及礼部南院仅仅一街之隔,崇仁坊的南面是达官贵人聚居的平康坊,带着誊抄好的诗卷不用走几步就能去高官贵戚家混个脸熟。抬起头,还能望见穿透官衙、酒家和重重低矮屋檐的大慈恩寺高塔。
在这些挤挤攘攘的举子中间,也许就有王维。
岐王府邀请他参加宴会的仆从已经轻车熟路,捧着精致华丽的衣服等待王维。在所有他参与的宴会中,这是最重要的一场:他要去说服玉真公主改变主意,不能失败。
吏部考进士,卷子不糊名。一个没有高贵父姓的外地人,在权势堆叠而成的大城市里,要想让主考官认得他的名字,就必须与那些才华横溢又举目无亲的天才前辈们一样一家一家投递自己的诗卷,指望有贵戚欣赏提携。贵戚中最靠近皇帝的那几个,是玉真公主,还有岐王、薛王等几个当朝皇帝的兄弟。
唐明皇李隆基继位之后,把自己在隆庆坊的旧宅改成了兴庆宫,在胜业坊赐宁王、薛王宅邸,申王、岐王住在安兴坊,几个兄弟都环绕兴庆宫住着。从岐王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见兴庆宫内的花萼相辉楼。取《诗经·常棣》篇的意思:“常棣之华,萼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皇帝登楼,听见从兄弟家里传出的音乐,就把他们都叫到楼上来,挤在一张榻上一起听歌,或者干脆跑去兄弟家里,一道唱歌跳舞赋诗。天下人便都知道当今天子兄弟和睦友爱。不仅与太宗、高宗时大不一样,甚至古往今来也没有感情这么好的皇家兄弟。
讨好爱好音乐与诗歌的这几个亲王,就是考生们靠近政治中心的捷径。而王维,他甚至不用排队去挤,自然有视他如师如友的岐王早早派人来请。岐王爱画,爱音乐,爱文学。王维因为音乐与诗歌的才能被岐王看重,成为他宴会的常客。很快他也有了名气。但当他向岐王提出请他保举的时候,他听说了不幸的消息——因为有玉真公主的支持,张九皋已经预定了京兆解头的席位。
岐王于是替王维精心策划了这一次去玉真公主面前露脸的宴会:找出你从前写过的诗,风格清越朗朗上口的,挑十篇来,新出的琵琶曲,曲调怨切的,选一首。我们一起去拜见公主。
比起赴宴,他更想要去长安城星罗棋布的寺院里再看一看那些著名的壁画。绘画是存在他记忆里的本能。他熟知吴道子简劲飘逸的线条,也模仿李思训笔笔密描的细腻,这是他从小练习的传统。但在一间寺院的东西墙壁上同时看见李思训和吴道子,是一种奢侈。在长安城错落棋布的佛塔下,一百多间寺院精心粉白的墙壁上,有不重样的吴道子和李思训,也有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画家,他甚至可以亲眼在奉恩寺看见尉迟乙僧传说中源出于阗,专注晕染不重线条的凹凸画法。
李思训是不愁吃穿的皇亲国戚,吴道子是大书法家张旭的弟子,早早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只爱画画。而王维,他还有许多顾虑,专注于画画是个太不懂事的奢望。父亲在他年幼时便去世了,这个已经不再显赫甚至有点捉襟见肘的家庭在他身上寄予全部希望。十五岁这年,家里走了一点儿关系,让他从老家蒲州(今山西永济市)直接到长安来参加京兆会试。
科举分举试和铨选。吏部考功员外郎负责接收州府或者学馆考试胜出的举子,而后移交给吏部铨选,吏部会再加考两道判词,然后接纳举子为“选人”,这就是“关试”。成为选人才能够参加吏部的冬集铨选,被授官。比起在蒲城接连参加乡试、府试才能拿到名次,到京城参加吏部关试,在京兆会试取得好成绩,是个捷径——几乎可以预定吏部关试的席位。作为长子,作为八岁就能写诗,擅长草隶的神童,王维接受了家庭能提供的所有资源,家族的未来是他必须一并承担的责任。
旅馆在闹市,慈恩寺大戏场开“俗讲”,纷纷喧闹声总涌进房间里。善男信女争着去听名僧吟哦经卷里的佛本生故事,名画家们同时在寺院墙壁上绘画菩萨。但王维必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誊抄风格各异的诗篇,在预备献给贵人的诗卷里标注写作每首诗的年龄。他在诗卷里选择的诗篇也照顾到了不同的口味。“结发有奇策,少年成壮士”——他可以慷慨激昂;“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他也可以模仿陶渊明隐逸的趣味;他也写“良人玉勒乘骢(cōng)马,侍女金盘脍鲤鱼”——他当然准备好赞美盛世的繁华。他在这些诗篇下骄傲地标注下年龄:十八岁,十九岁。他就可以写出别人一辈子也写不出的诗篇。
再有空余的时间,为了维持二弟王缙和自己在长安的花销,他还要接一点儿替人写碑文的私活。重阳节也是这样过的。长安天气很好,明艳和暖的秋日高阳透过窗棂照到他的脚面上,在家乡的三个弟弟一定应着节俗头插茱萸登山去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二十岁不到的异乡人王维不能浪费太多才华记录自己的孤独,他必须迅速地收拾心情、面目、装扮与才情,去打动公主,为自己赢得一张官场的入场券。